周圍的禁衛軍不敢攔他,默不作聲地離遠了些。
蕭璟是把我壓在馬車上,紅著一雙眼問我,為何要做到這個地步。
借著月色,我尾指的護甲覆上他陰翳的眉眼,想說什麼,卻又覺著無話可說。
他咬著牙對我說,「后宮的嬪妃唯你馬首是瞻,若非是你,這些消息怎麼這麼快就走漏出去?阿嬌,你就這樣想離開朕麼,為此,竟然要落發為尼?」
夜風幽涼,窗外只有無言月色。
我已經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,只覺著心口空茫一片。
最終,我笑著對他道,「是啊,陛下,臣妾就是想要離開你,同你死生不再相見。」
蕭璟手上的力氣大到離譜,幾乎要將我的腕骨攥碎。
他聲音顫抖地說,「阿嬌,你同朕回去,我們還會有孩子的。會有瑢兒,會有太子,還會有一個像你的公主。阿嬌,咱們回去,不要鬧了好不好。」
我的聲音好像也染了幾分夜風的幽涼。
「陛下,您忘了嗎?」
「早在五年前,臣妾就再也無法有孕了。」
我告訴他,「您早該知道,臣妾與您的情誼,只有瑢兒了。」
可惜,瑢兒也死了。
他定定地看了我半晌,終于抱頭痛哭。
他說,「阿嬌,你不要丟下朕。朕明日就遣散后宮,新立太子,待他登基后,朕便與你浪跡天涯,云游四海。你不要丟下朕,你不要丟下朕。」
他的眼淚是那樣的燙,我的心卻是那樣的涼。
在夜風中,我輕聲說。
「陛下,算了吧。」
三
蕭璟勸了我一路,可謂是威逼利誘,都沒有勸我回頭。
他只能同我一同來蘭因寺小住,這般,方可以平息皇后瘋了的丑聞。
乃至到了今日,我也有些恍惚。
他隨我來到這蘭因寺,到底是因為舊時情誼,還是皇家顏面。
我不知道。
我只是看著他在禪房不遠處,沉沉地望過來。
他身上早不是當年簡樸衣衫,而是那貴氣逼人的鎏金帝袍。
蕭璟老了。
我也老了。
春光漸去,芳菲零落,他站在這一片韶光中,當真讓我記起來些陳年往事。
第一次見蕭璟,他方才十歲,生得俊秀斐然,怯生生地看著我。
那時我也才八歲,因著身子不好,被送來帝王行宮休養。
先帝膝下無女,姑母又是先帝養母,我自然是被先帝當成公主捧在手心里。
更遑論,父親是三朝老臣,為國鞠躬盡瘁,乃一品宰相。
我初到行宮那日,蕭璟走上來,給我行了一個大禮。
他是那樣的恭敬柔順,低眉道,「見過公主殿下。」
周圍人笑成一圈,說我不是公主,也不是殿下,只是承了圣恩,來此地休養。
萬種風光之下,我聲音還尚有稚氣,指著他意氣風發地說,「你是哪家郎君,生得好生俊俏。」
蕭璟漲紅了一張臉,扭頭就跑。
我是在柴房里找到他的,他那時怕生,也怕人。
是我將他拉出來,擦干凈他手上的臟污,將我最愛的糕點全給了他,笑盈盈地問了他叫什麼。
他像是害怕弄臟我的衣衫,退了兩步,才小聲說。
他叫蕭璟,是先帝的第八子。
他生母位分低微,他自幼便不受待見,一直養在宮外,長到十歲也見過一次圣上。
那時也是亂花迷人眼的四月,我指著滿園的蝴蝶,對著他說。
「我叫嬋嬌,嬋嬌,就是蝴蝶的意思。我喜歡蝴蝶,你呢?」
蕭璟沒說話,第二日,他便抓了一罐子好看的蝴蝶,放在我的窗前。
我同蕭璟,就是這樣認識了。
起先蕭璟不愛言語,但我對他一分好,他便想著用十分來還我。
我說想要放風箏,行宮里沒有,他就悶聲做了幾個。
可他做的也不好看,小手上全是血和竹篾,可他也不喊疼,只是盯著我,輕輕地笑。
我同他在別莊待了六年。
從少不經事的八歲,到了情竇初開的十四歲。
朝夕相伴,形影不離。
他同我一起讀書習字,我同他一起買花載酒。
蕭璟越長越高,眉眼也越發俊俏。
后來我長大了,府上送來教女工的繡娘。
我只繡了一個香囊送給了他,便再也不愿碰那些東西。
我對少時的蕭璟說,「若我及笄,當也要嫁給這世上最瀟灑的郎君,不求榮華富貴,只愿白首一心,同他策馬并肩,看盡山河才是。」
那香囊上繡得,正是江河湖海。
記憶中的蕭璟笑起來是那樣意氣風發,他接過那個香囊,鄭重其事地對我說。
「那我就許你白首一心,策馬并肩,看盡山河。」
四
蕭璟將那個香囊掛在身上十年,直到他被封為安王,抬了側王妃進府的那日,我親手將那香囊燒了。
直到我十五歲那年,府上要接我回京,行及笄之禮。
及笄之后,便是成親。
蕭璟也同樣被接回宮中,賜了爵位。
只是丞相府的車架風風光光,富貴滔天。
接他離開的,只是一架簡樸的小轎。
行宮里的兩小無猜,一下子便有了天上地下的區別。
出了行宮,他是最卑賤的王爺,我則是當朝最尊貴的女兒家。
云泥之別,不過如此。
我記得,臨別前,少年明媚的雙眸,第一次有了陰霾。
我看懂了他眼底的遐思,所以當他對我說,他想要去角逐皇位之時,我并不詫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