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們都說皇后瘋了。
我想也是。
困在這座紅墻金瓦的宮城二十年,任誰都要瘋魔的。
我如此,陛下亦如此。
一
入廟那天,我說了謊。
師太問我,可還有什麼執念。
我跪在佛堂里面說沒有。
陛下就站在那一株海棠樹下,亂紅如雨,模糊了那一張斧琢刀刻的容顏。
師太對我搖頭,最終也沒有說出一句話。
這廟堂我來了三次,第一次是陛下與我私定終身之時。
那時我同他跪在這蒲團上,對著這滿殿神佛,許下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諾言。
他看著我,一字一頓地對我說,「我蕭璟此生絕不納二色,富貴王權等閑過,只愿與嬋嬌閑云野鶴一生,看遍海角天涯。」
我信以為真,握住他的手,說我心匪石,不可轉也。
第二次是我有孕,那時陛下剛登基不久,我身子卻已經大不如前,太醫都說這一胎只怕留不住。
我便同陛下一起在這里住了三月,他每日跪在佛前,求佛祖慈悲。
心誠則靈,三月之后我胎相漸穩,為他生下了太子,取名為蕭瑢。
生瑢兒時,我難產,血崩之際,陛下不顧人言,闖到坤寧宮里,跪在床前,求我不要丟下他。
那時他哭得像個孩子,瘋魔之際,還砍了隨行太醫的半只手。
他說,若是救不回來皇后,闔宮都要為我陪葬。
我想,也許那時陛下就已經瘋了。
他再不是我記憶中愛穿白衣的少年郎,他是心狠手辣的帝王。
那時我只是攥著他的手,看著窗外那海棠陣陣,再醒過來,我便心甘情愿當起了皇后。
不是因為陛下,而是因為瑢兒。
瑢兒剛一落地,便被封為章程太子。
他五歲成詩,六歲之時已經能和太傅辯古論今,七歲就能在他舅舅手下過兩招。
乃至長到十歲,已經是人中龍鳳,天資璀然。
我的哥哥時常說,瑢兒同蕭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,只是脾性少了涼薄,更像我。
可惜,天不遂人愿。
我第三次入廟,便是今日,來為章程太子誦經超度。
瑢兒死在一個雨夜,他生來身子就不好,太醫說是犯了心疾。
他死前,還握著我的手,說往后莫要再怨父皇了。
這話剛說完,他的手就滑落在床,沒了氣息。
當時陛下在哪?
好像是嘉貴人的方菊堂,又或許是齊妃的鐘粹宮,還是端妃的玉淑宮。
總歸,我記不清了。
師太迫于帝王之威,不會讓我落發為尼,只讓我去禪房休息。
回廊曲折,我在盡頭時,看見了陛下那一雙眼。
他仍舊死死地盯著我。
好像這些年來所有的愛恨情仇,都在這一眼中,兀自浮沉。
我想著,怎麼能不恨呢。
恨之入骨,經年難消。
二
禪房仍舊是我少時住下的那一間。
昔日種種過眼,到了如今,不過是云煙散盡。
陛下并沒有走,也住了下來。
蕭璟也是耗盡了臉面別無辦法,才會將錯就錯拋下朝政,同我一起來蘭因寺了。
說來倒也不怪他。
畢竟我離京之前,是騙著他,說是只來蘭因寺借居三日,就回京好好做皇后。
自從上一次我小產之后,蕭璟會去后宮各處,卻是再也不敢來坤寧宮。
我同他相看兩厭,已經是人盡皆知的事情。
或許是為了報復我,那之后,他便再也沒有讓我出過宮門,只在坤寧宮里等著旁人的請安。
如此等了五年,等來了瑢兒的離世。
那夜蕭璟是趁雨而來,他來時,我坐在那張已經褪了色的鸞鳳喜床上,只對他說了四個字。
放我出宮。
也許是我出乎意料的平靜,讓他徹底慌了心神。
蕭璟最終服軟,對我說,只準許我以為太子超度亡魂的名義,在蘭因寺小住三日。
我知道,他是害怕。
害怕我一去不回,留他一個人在那紅墻金瓦的樊籠里,做一個行尸走肉。
所以當時我答應了他。
就像是誕下瑢兒那日,我答應他,要好好同他做一對夫妻一樣。
可是次年,蕭璟就收了兩個番邦小國的美人。
我的心,已經死了一次又一次。
離開宮城的前一夜,我見了宮里的一眾嬪妃。
蕭璟的審美極其統一,這一眾美人身上,多多少少都有我年輕時候的影子。
我就這樣,看著一宮的影子,說我要去蘭因寺小住幾日。
嬪妃們皆皆低下了頭,只有最早進入王府的端妃,濕了眼眶。
她問我,「娘娘還會回來嗎?」
鶯鶯燕燕的喧鬧忽而寂了下來,嘉貴人抬頭看我,倏忽說了一句。
「娘娘,還是不要回來了。」
這話說完,她看著我這雙同她相似至極的眼睛,艱難地露出來一抹苦笑。
我勉強勾了勾唇,把該交代的都交代完了,才讓她們下去。
我前腳離開宮城,后腳京城就傳開了皇后瘋了,要入廟出家,不再回京。
古往今來,只有太妃落發為尼。
就算是太后想要去寺廟修行,也只能說是靜養。
更別說一朝皇后出家這樣荒唐的事。
有人覺著是玩笑,有人信以為真,但總歸,若是三日后我不回去,一切便就塵埃落地。
蕭璟追上我的鳳攆之時,已經是月下梢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