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夜,我們倆抽完了兩包煙。
天蒙蒙亮的時候,老支書拍著我的肩膀:「謝老師,人得向前看。就像我們種地的,每天看的是腳前面的這一塊土,哪有總看自己后腳跟的。」
我苦笑著跟老支書說:「一個人有一個人的選擇。我虧欠了她,我難受。」
……
冬至那天,我收到了一封信,岳母寄來的。
她在信里說,她想見我一面,把一些東西交給我。
我跟學校打了招呼,急急地上了火車。
十五年,養老院里幾乎已經換了一批老人。
之前說我孝順的那個大叔,前兩年就過世了。
岳母的頭發已經花白,氣色也不太好。
她指了指她旁邊的椅子,示意我坐。
「我最近總覺得身上沒勁兒,入睡就夢見皎皎和她爸,他們爺倆想我了。」岳母眉梢眼角沾著點笑意,像是期盼著去赴一場久別重逢的約會。
「媽,您別這麼說。您要是愿意,以后我照顧您。」
岳母擺了擺手,一如從前:「別叫我媽,你跟皎皎已經離婚了。」
我悶悶地應了一聲,她慈愛地問我:「在村里住得習慣嗎?」
「一開始不習慣的,山路不好走,水電不齊全。后來,慢慢也就習慣了。尤其是看見那麼多孩子走出大山,還挺欣慰的。」
她點了點頭,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已經很舊了的日記本:「這本,是皎皎得病時候寫的,你現在還想看嗎?」
「想。」
「其實我不想給你的。」岳母輕輕撫摸著本子,「但我不想我走了,皎皎就永遠地死了。」
她輕輕親吻了一下本子,鄭重地交到了我手上。除了歲月的痕跡,本子上還有反復翻閱的痕跡。
岳母一定是看了很多遍。
「謝晚陽,你怪皎皎沒跟我們說嗎?」
岳母這話說得沒頭沒尾,但我知道她指的是皎皎得病的事。
「我沒資格怪她。」
岳母像是很久都沒有人陪著她說說心里話了一樣,她跟我聊了許多。從皎皎小時候,聊到她上高中,聊到我們的高中。
我六歲時父母去世,被叔叔收養。十六歲上,叔叔為了工作方便,也為了更好地照顧我,幫我轉了學校,轉到了皎皎所在的班級。她坐在我前排,瘦瘦小小的,清純又可愛。她上課聽講的時候喜歡轉筆,做不出題來的時候也喜歡轉筆。但她是學霸,沒有多少題能難住她。
皎皎喜歡畫畫,我也是。高中最后一堂美術課,老師命題作畫,題目是《心心念念》。有人畫了一張高校的錄取通知書,有人畫了一沓鈔票,我畫了一個背影,一個我日日都看得見的背影。
年輕的美術老師在我身旁駐足,看著我不遠的前方,輕輕笑了。
臨下課的時候,老師跟我告別,她說:「我希望大家能將這幅畫好好地收好,請記住,這是你們 16 歲時候的心心念念。」
后來,叔叔也察覺到了我的變化。他覺得我學習更認真了,每天去學校去得更早了。
我毫不隱瞞地跟他說,我喜歡上了一個女孩,叫明月皎,她很優秀。
叔叔鼓勵我,那就向優秀的人看齊,千萬不要將皎皎明月拉下云端,讓她來低就你。
高三那年,我拼命學習。皎皎很樂意給我講題,絕大部分課間,她都在教室里,給我問她題的機會。
那一年,我的成績突飛猛進。
高考出成績那天,我問皎皎想報考哪所學校。
她說了一所設計專業是國內一流卻不需要太高分數的學校。
我們踏進了同一所大學,學到了相同的專業,我們水到渠成地在一起了。
后來,叔叔也過世了。
皎皎說,她還在。只要她在,我就不是孤家寡人。
我們熬過了創業的艱難,熬過了柴米油鹽,可我還是把我 16 歲的心心念念弄丟了。
我還是把她拉下了云端,讓她低就了我。
從養老院出來后,坐上回家的地鐵,我翻開了日記本。
第一頁——
癌癥確診的第一天,按照醫生說的,我的生命或許只剩 90 天了。我沒哭沒鬧,像往常一樣做了兩菜一湯等謝晚陽回家。
等到九點一刻,他才回了我六點打的那通電話,他說:我不回家吃晚飯了。
真好笑。
晚上九點,不吃的那叫夜宵。
我把飯菜熱了一遍,大快朵頤,忍不住感嘆,我的手藝是真好!
第二頁——
89
我睡醒的時候,家里也只有我一個。
謝晚陽徹夜未歸。
反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,我沒往心上拾,只是覺得有點可惜:我人生的最后三個月,他又錯過了一天。
下午,謝晚陽給我發了消息,說今天回家吃飯。
晚上八點,他才到家。看著空空如也的餐桌,他問我:「飯呢?」
我摁著疼得令我有些發顫的胃:「想吃你自己做。」
謝晚陽又出門了。
其實廚房里還有剩下的飯菜,但我聞到他領口還沒散去的香奈兒五號的味道時,忽然就不想跟他說了。
而他也沒有踏進廚房一步。
……
我下意識地想去摸煙,地鐵的播報提醒止住了我接下來的動作。
一天天地往下看,我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荒唐。
岳母一見到皎皎就察覺到她憔悴了也瘦了,而我作為皎皎的丈夫,竟然只享受著她對我好,對她的消瘦視而不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