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離得幾步遠,不再上前,慌亂地從袋子里拿出一條圍巾,小心翼翼地遞過來。
「孩子,你先別走,」她說,「我就是來送條圍巾。」
「我沒有別的意思,真的沒有,我就是來送條圍巾。」
看著那條紅色帶著流蘇的圍巾,一種憤怒又心酸的情緒充斥著我整個胸腔。
「你看了我做的生日卡片?」
生母使勁兒地點頭。
「我在你的小柜子里找到了你小時候畫的那些卡片,還有一些照片,」她幾度哽咽,「我錯了,我真的錯了,我不知道……我不知道小小的孩子就會有那麼多想法……」
她從口袋里拿出一沓幼稚的卡片。
上面那一張,字跡模糊,歪歪扭扭地寫著生日愿望:「我想要一條紅色帶流蘇的長圍巾……」
她寶貝地用衣服遮擋,生怕卡片落上雪花。
「甜甜,給我個機會,讓我補償你,不只是生日禮物,你所有的愿望,只要我能辦到,我都補償你。」
我啞然失笑,她竟然還記得我的生日。
「這條圍巾你拿回去吧,我早就不需要了。」
她執拗地說現在下雪正好可以圍。
我抽過那張卡片放到她眼前。
借著路燈的光,后面模糊不清的字跡漸漸浮現:
「我想要一條紅色帶流蘇的長圍巾,送給最愛的媽媽。」
生母怔愣地看著那張卡片,未及言語,眼淚便大顆大顆地涌出來。
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,我的愛穿越時空給了她當頭一擊。
我垂下眼,無意補刀,卻忍不住小聲告訴她:
「拿回去吧,我現在已經不過生日了。」
她隔著淚光疑惑地看我。
我沖她笑了笑:「因為二十一年前,生日那天,我被人拋棄了。
」
雪越下越大,紛紛揚揚。
一如小姨背著我跑向醫院的那天。
雪中的身影漸漸佝僂,我知道那種感覺,痛苦到極致,人是無法站立的。
心啊肝啊,都揪在一起地疼。
生母將那條圍巾緊緊揪住放在心口,顫著手將那些卡片放回口袋里。
她放棄了糾纏。
我卻攔住了她的動作。
將那些卡片拿了過來。
「這些東西,能還給我嗎?」
生母盯著那些卡片,像盯著什麼了不得的寶貝一樣,卻依然點下了頭。
我一張張翻看。
小小孩子對母親的愛,一筆筆都刻在那些小小的卡片上。
久遠的能追溯到幼兒園。
細腳伶仃的抽象小人,頭上涂滿了各色顏料,全世界最美的色彩都給媽媽;
愛心形狀的樹葉,貼起來,貼了滿滿一頁,所有的愛心都送給媽媽;
媽媽的照片,懷抱的位置貼著我的寸照,我要永遠黏著媽媽;
長大的理想,我給自己畫了高高的廚師帽,媽媽愛吃水煮魚,我要天天給她做。
卡片一張張,筆跡稚嫩。
回憶一幀幀,令人窒息。
很快就翻到了一年級的日記本。
第一頁赫然寫著:「要回媽媽家了,這是我最最最最高興的事。」
那一天,我高高興興地走向了噩夢的開始。
那之后的日記,開始變得有些神經質。
每一頁,都在渴求著媽媽的愛。
每一頁,都在害怕媽媽被氣死。
每一頁,都在試圖尋找讓媽媽快樂的魔法。
生母抽噎著。
「甜甜,我真的真的錯了,我不求你原諒我,我只求能補償你,甜甜,只要你高興,怎麼樣都可以。」
怎麼樣都可以嗎?
若是我不想讓她再拿著我的傷疤來試圖觸動我呢。
花架上,小姨剛放了一個炭火盆,給女兒點爆竹用的。
我舉起卡片,一張張,投了進去。
痛苦的回憶,就該燒個精光。
否則像個把柄一樣,時不時地被人拿捏。
火光翻飛,將回憶一幀幀吞噬。
生母跌坐在地,復又爬起來,瘋了一樣去搶那些燒著的卡片。
老公及時將人拉開,她雙腿癱軟,嘴上卻仍然喃喃自語。
對著火盆的方向,一聲聲喚著:「甜甜,我的甜甜。」
13
年關將至,生母沒有再來。
小姨去看,說她已經開始吃齋念佛。
有人來勸,說她已經做到這種程度了,真的悔悟了,應該得到原諒。
我不以為然。
誰說吃齋念佛就是悔悟呢,我反而覺得那是一種自我救贖。
是一種不讓自己那麼痛苦的逃避和寄托方式。
究其根本,不過是她自愛罷了。
一場情感的拉扯,到此落下帷幕。
我贏了嗎?
并沒有。
藥物戒斷,可無數個瞬間,我仍然會想起火光翻飛中那些陳年的卡片。
卡片翻轉,后面一行行新添的筆跡。
「對不起,寶貝。」
「媽媽也愛你。」
來不及細看,卡片已化成灰燼,如那些遲來的表白,瞧不清楚,握不真切。
…………
傷疤永遠都在,可是當第二天陽光照常升起,女兒伸出嫩白的小手訴說愛意時,我張開懷抱,我相信,我終將得到救贖。
后記:
普通的孩子們,終將長大,他們帶著愛或苛責,磕磕絆絆,總會找到自己的方向。
就如一粒種子,它們總會開花,只不過,有的開在春秋,有的開在冬夏。
也或許,有哪個小倒霉蛋永遠不會開放。
可他們來這世間一趟。
你不能。
阻止他們沐浴陽光。
(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