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又守在他床邊,回頭時無意見從銅鏡中看到了自己,發髻微亂,雙眸全是血絲,不知為何怔怔落下一滴淚來。
他醒來第一件是便是帶著周貴妃的骨灰策馬去郊外,我坐在門前等他。不一會下起大雪,我覺得自己睫毛上結了霜,四肢像是凍僵了,他終于回來了。
他的面色很蒼白,但終歸雙眼不想昨天一樣毫無生機了,問我怎麼還在這里。
我沒有回答,笨拙地跟他回了屋,在碳火邊烤了一會才恢復知覺。他遞給我一杯熱茶暖手,淡淡道:「邊疆苦寒,不比京都,讓七小姐受罪了。」
而后他又說自己將要回京,最好我和他同行:「令祖和令尊定然很擔心七小姐。」
經他這樣一說,我心里頓時很愧疚,訥訥道:「多謝太子殿下。」
他卻輕輕笑了一聲:「我已經不是太子了,七小姐直接喚我楊晟就好了。」
我看向他,他的眸色還是這麼深沉,看不出情緒,聲音也是淡淡的:「我是朝不保夕的人,怕誤了七小姐終身,婚約還是解除為好。」
杯子從我手中滑落,熱水濺到手背上,我卻不覺得疼,下意識地問:「你不要我了?」
他看了我許久,我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,正要道歉,卻聽他說:「七小姐是位好姑娘,是晟配不上。」
我不說話,回頭悄悄抹去眼角的淚。
可是,可是,配得上配不上是我說了算,而不是他說了算啊。
四
回京后女帝冊封楊晟為儲君,一夕他由皇太子變成了皇太弟。朝中守舊勢力太大,饒是女帝雷霆手段也不得不暫時妥協,譬如發誓終身不嫁,也不如這次給楊晟復位。
楊晟提出過幾次解除婚約,但無一例外被御史搬出先帝駁回。二哥都成親了脾氣還是不改,憤憤不平地對祖父道,我們家還看不上他呢。
祖父一反常態沒有責備他,上次我悄悄離家后他便病倒了。我心中愧疚又難受,日日在他床榻前守著。病中他溫和了許多,握著我的手問:「小七,你想好了?」
我點了點頭,告訴他我這輩子只認定楊晟一人,他若不要我,我便也青燈古佛不嫁人了。
祖父輕輕地拍我的手背,長長地嘆了口氣。
這年夏末,女帝領兵北上親征匈奴,楊晟留守京中監國。而祖父的病也愈發不好了,吃藥比吃飯多,幾乎下不了床。
楊晟派了太醫給他診治,可太醫卻告訴我們,祖父最多只有半年光景。我在給他守夜時偷偷抹淚,被他看到,顫巍巍地抬手給我擦淚:「生死有命,這是祖父的命數,好姑娘,別哭。」
「你的哥哥姐姐們都成了家,我只擔心你一個,殿下若是肯娶你,依他的性子定會好好護著你,若是不肯,這大概也就是你的命吧。」
等到入冬時,祖父已經病得神智不清了。他整日叫死去的大伯父和大姑姑的乳名,把二哥當做大伯父,把我當做大姑姑,拉著我的手叫:「大姑娘,別擔心爹,你在宮里要好好的。」
我低聲答應他,鼻頭卻是一酸。
第一場雪落下時,他忽然清醒了,叫來兒孫安排后事,我們烏泱泱跪在他床下,忍不住低聲抽泣。他的聲音聽起來精神極好:「我心已澄定,何須枉傷。」
廊下擺了一排蘭草,積雪簌簌地落下,他忽然伸出手想要去抓什麼東西,父親含淚推了我一把,我連忙抓住祖父的手。
他力氣極大,瞳孔已經渙散了:「大姑娘,爹對不住你,爹沒能保住蕭靖。」
「爹沒能保住靖兒,爹對不住你!」
他從不許人提大姑姑和表哥,可生命最后一刻,他忘記了自己舍命維護的家族,只有對長女的愧疚。
我吸了吸鼻子:「我不怪您。」
他終于緩緩合上了眼。
父親體弱,祖父的喪事由幾位叔伯操辦,楊晟登門吊唁,和我見了一面安慰了我幾句。
「有時候你以為不能失去的人,真的失去之后,其實也沒有這麼難挺過來。大概這世上,不是誰離了誰就不行了吧。」可他更像是在安慰自己。
「只是有時候會忘記她已經不在了,有時候又會忘記她來過。」
滿天落雪中我沉默地站在他身邊。
可禍不單行,不久后女帝班師回朝,第一件事就是廢黜楊晟。
我去他府上看望他,被下人告知他出去了,最終我在周貴妃的貼身婢女為她立的衣冠冢前找到了楊晟。
他盤腿坐在墓前,腳下七零八落躺了幾個酒壇,輕輕在墓碑上烙下一吻。
我躲在樹后等他離開,走過去發現碑前有一堆紙灰,有張還沒燃盡,我仔細辨認,發現上面寫的是:
城南小陌又逢春,只見梅花不見人。玉骨久成泉下土,墨痕猶鎖壁間塵。
五
迫于朝堂的壓力,半年后女帝還是給楊晟復位了,我和他的婚事也被舊事重提,他以為先帝守孝之名婉拒。
二哥早看他不順眼,沒了祖父阻攔,我又勸不住他,他便找楊晟理論,拐彎抹角罵楊晟背信棄義,說我一片癡心被辜負。
追著他趕來的我在后面聽得心驚肉跳,楊晟卻極好修養地微笑解釋:「我如今境遇二公子定然也清楚,只怕日后連累七姑娘和呂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