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下著大雪,父親從病床上掙扎起來要去給表哥收尸。我見祖父沒什麼表示,便抱著把傘追著父親去了。
給表哥送去毒酒正是太子,等我們到的時候他已吩咐人將表哥的尸身收斂好。父親好似沒看到,他也不生氣,反倒安慰我們節哀。
雪天路滑,離開時我不小心滑了一腳,被他扶住:「七姑娘小心。」
我與他對上了目光,可不過片刻幾乎是紅著臉便移開了,心里只剩一個念頭,原來他這麼好看,這麼好看。
我跟著父親身后走得磨磨蹭蹭,總忍不住回頭看他。他正在吩咐下人收集郊外梅林花瓣上的雪水給周貴妃送去。
他的聲音在提到周貴妃時無端軟了幾分,像是春陽煦煦融化冰雪。我想到他同我說話時,也是溫和的,可總讓人覺得清冷疏離,再細究就是刻骨寒意。
父親催促我,我又忍不住看他一眼,在心里默念,這就是我要嫁的人,是我未來的夫君。
只是沒想到變故來得這般快,表哥之事沒過多久,他不知為何觸犯圣怒,被派去邊關監軍。
我心里火急火燎,又怕被祖父發覺異樣,強撐著淡定的樣子走出家門,連忙跑到城門邊想送他一程,卻見城墻之上他和周貴妃并肩而立。
我望著他的同時,他也在看著周貴妃。他看她的眼神我總覺得熟悉,卻又一時說不出來。
過了很久他終于從城墻上下來,牽著白馬沿官道走。我悄悄地跟在他隨從后面,他卻忽然停住腳步,回頭,嘴角含著一點若有若無的笑:「是呂七姑娘嗎?」
我一下子愣住了,他走到了我跟前,夕陽映得他相當溫和的樣子:「快回去吧,你祖父會擔心的。」
我想對他說保重,覺得太過生疏,想對他說我等他,又覺得太過親密。到最后他都騎馬走了,我還是沒能同他說上一句話好好道別。
我看著他的背影一點點變淡消失,在心里祈禱他平安。又忽然間福至心靈地明白了為何剛才我覺得他看周貴妃的眼神熟悉。
因為我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的。
三
可誰也沒想到,最后皇上居然傳位給大公主,周貴妃一把火將自己連同皇上活活燒死在了御書房。
祖父吩咐全家上下不許出門,我卻做了平時最叛逆的舉措,在夜里翻墻溜出家門,喬裝后北上尋找太子。
我化名呂七,跟商隊同行,領頭的是位潑辣爽利的婦人,對我頗為照顧,我和其他人一樣稱她燕姐。京城巨變的余波也在向全國蔓延,每到歇腳處都能聽到市井在討論女帝。
剛開始朝中反對女帝的聲音甚多,太子遠在邊疆,他們便轉而支持四皇子,被女帝以雷霆手段處置了一批,四皇子也被一杯鴆酒賜死,反對的聲音才漸漸平息下去。
茶館中人交頭接耳,說女帝殘害手足,實在是最毒莫過婦人心。燕姐遞給我一杯熱茶,冷笑道:「他們都是胡說。七姑娘你是讀過書的,天家無情,自古以來為了那個位子弒父殺兄的人不計其數,為何單單女帝被罵狠毒,不過是因為她是個女子罷了。」
她嘆了口氣:「我爹走得早,家無長兄,我為了家里的生意不得已拋頭露面。
這些年走南闖北,我因是女兒身不知受了多少指點和白眼,可我一點也不覺得我比男的差。聽說女帝已下令允許女子參軍和科考,看著吧,我們也能治國平天下。」
我沒說話,心里一直在擔心太子,他才是名正言順的儲君,女帝會對他下手嗎?
走了大半月終于到了西北邊塞,我和燕姐一行人告別,拿出證明身份的玉佩進了太子的府邸。
他正在花園里吹簫,見到我十分驚訝,卻也沒多問,讓下人帶我回房安頓,而門外傳來消息,女帝派的使者到了。
我擔憂地看向太子,他只沖我點點頭,讓我不必害怕。送飯的小廝多話,說使者將周貴妃的骨灰交給了太子。
明亮的陽光刺得我眼疼,忽然間我都明白了:太子看向周貴妃的眼神,女帝登基時太子的沉默,以及這千里迢迢送來的骨灰。
拱手讓江山,低眉憐紅顏,有生之年我竟親眼見證了不愛江山愛美人的癡情戲碼。
親眼見證,我未婚夫君對別的女人一片深情。
可是到頭來卻是江山不在美人已逝,不過一場空而已。我忍不住苦笑,想問他圖什麼,可真的見到他時,卻又什麼都問不出來了。
他還是坐在花園里,臉上沒有什麼表情,平日里深潭般的一雙眼睛卻似荒漠,光透不進去。連我站在他跟前,他都沒發現。
等暮色四合,他忽然拿起身邊的玉蕭放在唇邊,吹的是蒹葭。
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,溯洄從之,道阻且長。溯游從之,宛在水中央。
他吹了一夜,我便也站著看了他一夜。
臨近黎明的時候,他終于放下長簫,極其淡漠地咳出一口心頭血,而后昏了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