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沒聽見孔筠的聲音,樓上的動靜有點大,我怕我哥酒后鬧出人命,猶豫片刻還是上樓去。
他們臥室的門沒關,我哥雙目猩紅地掐著孔筠的脖子,孔筠就那樣任他掐著,一點掙扎都沒有。
我趕緊撲上去掰開我哥的手,我至今還記得,我向來眼高于頂意氣風發的哥哥像街邊落魄的流浪漢。
他說:「我一直以為你單純,沒想到一直扮豬吃老虎,是我走了眼。」
然后他撒手利索轉身,后面就極少回家了。
我擔心他們今天又鬧出什麼事來,上樓站到他們臥室門外準備推門的時候,聽見孔筠問他:「你想離婚嗎?」
一年前我哥將孔家債務還完的時候,曾經嘲諷譏笑地問過孔筠,債還完了,她已經利用完了他,如今是不是要走了,如果她想離婚的話他很樂意奉陪。
孔筠當時看著我哥,一字一句的很認真地說:「我永遠不會和你提離婚的,陽澤。」
我哥愣了愣,然后不屑地笑了笑,說:「也對,畢竟你媽媽還在醫院,每天上萬的透析費用,你應該也拿不出來吧?」
孔筠臉上那種在我哥話里失去所有表情的絕望靜默的眼神,我記了很久。
兩年前孔筠媽媽因癌住院的時候他們又說過一次離婚,我哥嘲諷地說給她一次機會。
她沒有債務,也不用負擔她媽媽的住院費用,這個時候離婚她就自由了。
孔筠還是那句話,她那個時候經歷了很多事,身上那股單純青澀的勁已經完全消失了,在我們家就像是寄宿在親戚家的窮人家小孩一樣,小心翼翼討好所有人。
她看得出來很傷心,但是還努力地對我哥微笑,還是那句話:「我永遠不會和你提離婚的,陽澤,我欠你的永遠都還不完了。」
這句話讓我哥臉色大變,我也不知道,孔筠從前對我哥做的那些,到底有幾分真心在,她究竟是因為愛嫁給我哥,還是因為債務。
我哥從來不是因為錢生她的氣,他只是想知道,她表現出來的那些真心里,到底有幾分是真的。
但我哥那樣驕傲,他永遠不會低頭直接了當的去乞求詢問一個問不出來的答案。
因為即使孔筠說的是他心里想聽的那個答案,他也會想這里面因為報恩而撒謊討好他的成分有多少。
我哥的性格向來如此。
很小的時候我爸因為盯礦石經常不在家,我媽因為擔心我爸在外出軌時刻跟在身邊,家里只有請的保姆照顧我們。
我哥九歲的時候,保姆仗著家中無人時刻欺負我和我哥,買得昂貴的食材從來不會做給我們吃,還會掐我和我哥身上看不見的軟肉,疼且沒有痕跡。
后來我哥拉著我,一開始是拉,后來我走不動了他就將我背在身上,走到十幾公里外礦場。
走到的時候我趴在他的肩膀上睡覺,他的一雙鞋底都走爛了。
在我媽驚訝心疼大哭的眼神中,只是面無表情地靜靜地平淡地說:「走的有點累,哪里可以睡覺?」
他心里在想什麼,如果他不說,永遠不會有人知道。
直到今天,那個曾經很堅定不容置疑的和我哥說永遠不會提離婚的孔筠,如今問他:「陽澤,你想離婚了嗎?」
我聽見我哥反問:「你想離婚了?」
「我不希望我的存在會阻礙你和你喜歡的人在一起。」
「那就離婚吧。」
然后他們在一個風和日麗的下午,和平離婚了。
7
孔筠搬出大宅的時候是我送的她,沒辦法,她不太受人待見。
最后在她公寓樓底下的時候,她和我道完謝后拎著行李要走,我還是沒忍住叫住她。
我問她:「你當年究竟為什麼嫁給我哥?」
她回過頭,唇角微微揚起笑,說:
「說來你一定不相信,我研二在女生宿舍見過他,他在樓下等人,我當時倚著陽臺欄桿曬衣服,隔壁宿舍一個女生站在陽臺上喚你哥的名字,然后他抬頭望過來笑了笑。」
這笑隨著那天的春風毫無理由的霸道的潛入情竇初開的少女的夢中,直到后來在相親時遇見。
最后她在離開前淚盈于睫,望著我道歉,還是說了一句話,她說:
「陽薇,如果我說,如果我說,我爸欠的債我也僅僅比你們早知道那麼幾天,你信不信。」
我淡淡地看著她:「這話你應該和宋陽澤說。」
她吸了吸鼻子,最后噗嗤笑出來,轉身走了。
這是我最后一次看見她。
回去的時候宋陽澤竟然在家,像是專門在等我一樣,桌子上一盤散亂的圍棋,這是孔筠的東西,她一個人在這寂寂大宅里熬的時候就自己和自己下圍棋。
宋陽澤其實不會這些東西,所以他只是拿著溫潤的棋子在掌心間摩挲,眼睛專注的看著手里的棋子,也不知道在透過這些棋子在想什麼,他低聲問我:「她安頓下了。」
我停在門口,不知道為什麼突生倦怠,我和他說:「你要是喜歡她,何苦拿蘇曼來逼她走。
」
他沒說話,我猜他應該是有點心疼孔筠了,這些年她太寂寥太卑微,他想放她自由。
我深深嘆口氣,這種事情只有他自己想通才行。
旁人干涉不了。
后來三個月后我去打聽她的事,她遺傳了她母系那邊的基因,她母親那脈多數都是因為癌死去,她那樣年輕也沒逃過。
她似乎早都知道自己的病情,向她導師的實驗室捐獻自己的遺體做了病毒實驗。
我輾轉打聽到的時候,她已經被燒成了一捧骨灰。
不知道為何,我突然想起了我哥。
當年孔家的那拿筆債我哥沒有讓我爸出手,他將自己那個嘔心瀝血即將落成的項目轉手賣給了別人,用那個錢還了孔家的債。
后來他和孔筠吵完架的那個晚上,因為胃出血被緊急送到醫院。
在熙攘慌亂的病房里,他在半昏半醒之間一直定定注視著某個地方,然后在昏迷前用全身力氣拉著我的袖子。
我低頭的時候,他指了指孔筠的腳,隨后垂下手陷入昏迷。
我回過頭,孔筠大概是慌亂中直接跟著來的,還穿著睡衣,赤著腳,沒來得及穿鞋,迷茫的像走失的幼貓,靜靜地站在人群外。
這就是他直到昏迷前還在擔心的事——孔筠沒穿鞋。
我想,我永遠不會讓他知道孔筠的結局,除非他自己發現。
(全文完)
作者:紙醉金靡