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鐵門的空格里往里看,他正垂頭坐在輪椅上,背影了無生機,如同錄像帶里那些行尸走肉般的年輕人。
我突然想起,那天中途離開家的藏山的背影。
冷漠而焦躁,仿佛要做一件什麼事。
黎毓始終沒搭理門口的我們,而是一直呆呆地望著自己面前的畫板。
那上面畫著個嫣然一笑的女孩。
是面容稚氣、帶點嬰兒肥的小夏,笑得天真無邪,發梢都落滿了金色的陽光。
望著望著,黎毓的臉上浮現出痛苦的猙獰之色,抱住了腦袋,不停往墻上撞。
黎母打開鐵門沖過去,似乎想將他擋住,而黎毓卻將她狠狠地推倒在地。
我和顧暇只好也沖進去,幫忙將黎毓拉開。顧暇制止了發瘋的黎毓,我站在房間里,才發現滿地都是黎毓丟棄的畫稿,其中一張讓我第一眼便覺得不祥。
畫上,一艘木船載著一個閉眼的女孩兒,正緩緩游向黑色的河域之中。
這畫越看越讓人覺得難受。奇詭之處在于:一、船上無擺渡的船夫,下面卻繪制了流動的河水。二、那個閉眼的女孩,明顯是個畸形的怪胎,臉上和露出的身體都長滿了密麻的腫瘤。三、她的身邊還堆疊著許多新鮮的花枝,就像是給死者送上的花束一樣。
我拾起來,再仔細一看,又發現一個不起眼的細節:
木船的前頭正搭著一只柔弱無骨的手……就仿佛,河底還泡著什麼東西。
我的頭又隱隱痛起來,只好將畫折疊,悄悄放進自己口袋里。
走的時候,黎母將我們送到了樓下,嘆氣道:「其實他已經忘了那姑娘是誰。
最近,他的記憶出現了問題,有時候連我都不認得,有時候又讓你覺得他壓根沒有活在這個世界里,仿佛做夢一樣,整天就是一直在畫畫。
「一句話也不對我說,但如果我碰了一下他的畫,就要朝我大吼大叫。」
「無論如何,至少他是真心喜歡那個姑娘的。」黎母吞吞吐吐道,「如果她能來看望……」
「阿姨,我不能代她同意什麼。」我打斷了她的話,「而且,就算黎毓真的愛她,也不是要求受害人原諒的理由。」
離開了那個氣氛沉重的家,我和顧暇選擇了在不遠處的奶茶店休息。
「感覺你真是又耐心又……」他想了想,用了個形容詞,「無情?」
「難道你一點也沒被這種堅定的感情打動嗎?」
我搖搖頭:「他掐過我脖子,我揍過他一頓,我們之間永遠不會互相理解。」
顧暇瞠目結舌了片刻,笑道:「果然是你啊……話說,我也被你欺負過。」
我不解地看向他。
「你估計忘了吧,那時還是初中,我值日時碰上你晚上在那里爬墻,就把你逮住交到了學校政教處。結果下周一升旗時,我走到主席臺前講話,你伸腿絆了我一腳,讓我在全校學生面前行了個五體投地的大禮。」
我完全忘了,連忙尷尬道歉:「是嗎,那我可真過分……」
顧暇搖搖頭:「本來覺得很生氣,但是一抬頭,看見你得意洋洋朝我笑的臉,我又覺得沒什麼了。」
這話有些怪,我不知道怎麼接。
顧暇繼續感嘆:「感覺對他而言,那個微笑的女孩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吧。這麼說可能不太好,不過看見那幅畫其實我是有點感動的……」
服務員把我點的楊枝甘露端了上來,我拿起勺子攪拌片刻,「那又如何?是他的光,就要因為他蒙上一輩子陰影?」
「道理是這樣。」顧暇嘆氣,「可是他現在已經得到了自己的后果,見一面也沒什麼。」
「我會轉告我朋友的。」我慢吞吞道,「不過,難道你真的覺得,這種感情是愛嗎?」
「不是嗎?」他反問。
我想了想,回答說:「對于很多人,愛就是這樣種種癡情表現的合體。不過我覺得,平時的表現無法證明愛。」
「怎樣才能證明?」
「那得看這個人在面對自己與戀人存在利益沖突的重大選擇時,會做出什麼選擇。」
顧暇似乎在思考。
我繼續說:「比如我們談戀愛,你的家人卻以死反對,你還會堅持嗎?」
顧暇臉瞬間紅了,連連擺手:「不會……不會反對……」
「再后來你離開家,發現自己變得一無所有,生活水平直線下降,以前隨便出入的消費場所現在變得遙不可及,自己也從一個高高在上的有錢人變得斤斤計較,一分錢都掰成兩半花,你又能做到不后悔嗎?」
顧暇沉默了:「問題在于,這些都是假設,是沒發生的事情呀。」
「這是我媽媽的故事。」我低聲告訴他,「她都做到了,但她結婚后依然不幸福。」
我的爸爸宮海生,是一個自己的事業永遠凌駕于一切之上的人,包括我的母親。
顧筠說 009 洗腦了他,但實際上 009 未曾在我家出現前,媽媽便一直是郁郁寡歡的模樣。
「以前會為她不平,而現在我覺得,她追求的本來就是不可能擁有的東西。」我笑了笑,「作為普通人,終其一生能得到別人摻水的愛就很不錯了,如果太貪心,最后反而不會有好結果。
」
所謂的愛,不過就是一個人馴服另一個人的最大的謊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