耳鬢廝磨里,他輕啄著我的唇,我輕輕地喊澤玉。
他略略頓住,像是不滿的發泄,改啄為咬。不知道多少熒光穿梭而過,像是一場虛幻的夢。招搖山太寂寞,許多人又太多,兩個人在一起剛剛好,一起走過很長的歲月。
如果這是真的,就好了。
6
我撐著傘從書鋪里往回走,卻是兩手空空。一路的雨,稀里嘩啦,回到澤玉的院子里,才發現這海棠終于被打落完了。小亭的桌上擺了很多點心,澤玉在桌旁很安靜地看書,頭也不抬地喊我:「臨街新到的點心,快來吃。」
我握著傘的手緊了緊:「書鋪的話本子都被我看完了,沒有新的了。」
他把書輕輕合上,抬起眼來看我:「新的還沒到,再等等。」
澤玉見我不說話,跳了兩下眼皮:「我替你寫也是可以的。」
我立在亭外,看著亭里的他:「雨下了也很久了。」
澤玉耐心地說:「明日就該晴朗了。」
我嘆了口氣,說:「是啊。這場夢也該醒了。你知道嗎?我昨天夢見澤玉了,他的尸骨被我埋葬在宅院旁,如今就在那片青青的綠田旁。他問我,瑤娘,為什麼十來年也沒去看過他,其實他根本沒走,也沒成什麼上神,他一直在最初的地方等我。原本就是我想岔了,我總想著我和他有許多世,我可以找到他的轉世,再陪他。我現在才想清楚,轉世的他還是澤玉嗎?」
「其實,自始至終我都搞錯了,我和他只有六十年而已,只有這一世而已。我在別的地方再怎麼努力尋找,其實結果都是不盡人意的,他一直在那里等我。你說你是扶滄,其實沒有錯的。
錯的是我。」
扶滄把書卷展平,放到桌子上,面色平靜,然而手卻輕顫,他問:「你是什麼時候發覺我不是他。」
我搖了搖頭,我說不知道。
雨慢慢地停住了,烏云散開,露出很好的一片艷陽天,我說:「你和澤玉很像,但不是特別像。我到剛剛,才徹底反應過來的。澤玉其實很善良,很怕孤單,但你不是。只是我不知道,為什麼你要演這場戲,上神也想體驗一下人間的情欲嗎?未免可笑。但我要出去陪澤玉了,他長眠在那,一定很孤單。」
我從前聽過魔魘,其實不是特別兇殘的魔物,只是可以聽心,抓取人最執念的記憶編織成夢境,于夢境中讓人沉睡去,一點一點吞食仙人血肉,以漲修為。
扶滄側過頭去,揀起一粒桃果糕來吃,大約是甜得發膩,他蹙起了一點眉頭,他說:「很少有人能從魘獸的夢境里出去,何況這一只還傳承了上古的血脈。仙人的歲命長久,平生遺憾、平生所牽掛自然要多一些。誰不希望美夢能夠長久呢。」
他微仰起頭,烏發垂落,被陽光照的側顏輪廓優越,扶滄閉上眼:「也許,活得時間太長,更像是詛咒。這不是你的夢境,是我的。」
他曾孤身從莽荒的河流里走出,一路見過多少滄海桑田,直到河流都枯盡,回首時卻只站在一個小小的庭院前,他只要推開門,里面就有生生不息的熒光,一個小姑娘會淺笑著喊他,澤玉。
他以扶滄的名字行走多少年,洞悉神性的魘獸卻只幻化出這個屬于澤玉的小庭院來。
我說:「不過凡世一場,須臾幾十年,不必放心上。
」
我把這句話,原原本本地還給他。
扶滄猛然轉過頭來看我,唇角洇出血跡,像是想要笑,卻嘔出一口血,低笑一聲重復道:「凡世一場。」
他那柄威風得不得了的劍重新出來了,這次卻是扎進他自己的胸口,血濺到桌上一碟碟點心上,本來預備給小姑娘吃的東西就這樣臟了,好在她也不想吃了。
夢境開始坍塌,原來要這樣才能破夢。不知道斬除的是誰的執念,光影錯亂中,扶滄像是朝我伸出手,臉色蒼白如玉,他喊,「瑤娘,我是澤玉。」
凡世幾十年,須臾之間,究竟是誰放在了心上?
我不明白。
7
扶滄上神追捕一方魘獸,卻受了重傷,在最高天靜養了許久。驚詫的人不知幾何,料想這魘獸必定威力無窮。
扶滄在魘夢之中自損才能破夢,到底是對神魂有很大傷害的。
我向術婆婆告辭,我要去那個已成新田的地方去陪澤玉了,這麼多年下來,我有好多話要和他說,有很多委屈想要和他說。
術婆婆把我的發髻重新梳理好,嗓音嘶啞,她說:「我年輕時也曾如你一樣,對一郎君生死相隨,只是紅塵滾滾,我沒能守住。我足夠老了,連他的模樣都記不起了。可是一想起他,又是酸澀又是甜蜜。去吧,好孩子。」
我給術婆婆磕了個頭,往山下走的時候,卻又看見娥女英的樹下站了個紅色的影子,原是九玄,他見了卻還是高興:「聽聞扶滄自己捅了自己一刀,最高天上因照料他亂成一遭。」他嘖嘖兩聲,隱約里聽出一點幸災樂禍的感覺,不知他與扶滄究竟是有些什麼過節。
只是和我并無什麼關系,擋了我的路,我到底生出些不耐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