聽她們把他說得那麼可怕,可我在他窗邊托腮看著,不過是個面色有些蒼白的書生罷了,垂眼的樣子沉靜好看。
我絞盡腦汁地回想那些話本里和書生的初見,都是在月明星稀的夜里,美人悠悠出現,嬌媚地喊一聲奴家。我還沒想好怎麼開頭呢,啃著梨在他窗外望月興嘆。
結果窗戶從里面被打開,我轉過頭去,病弱書生仰頭看我,微笑道:「我是澤玉。」
梨啪嗒一聲掉地上。
我怔怔地看了他好久,每一處都細細打量過,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。
我像是找一個人找了很久很久,天上地下都翻遍也找不到,終于在這個夢里重新遇見。
澤玉,你好啊,我是均瑤。
我很快地爬上窗臺,俯下身抱住他,不知什麼破爛的記憶在我靈海里回蕩,被沖散開來。我閉上眼看見我拽著孟婆聲嘶力竭、涉水在忘川里掀起死鬼的臉、不知疲憊在山河間奔走,我在找一個人,最后我找到了,在這個宅院之中,在最開始的地方。
我那麼委屈,卻又那麼歡喜。
我埋在他脖頸里哭了很久,才擦完眼淚直起身來,澤玉也沒有大驚小怪的模樣,很淡定地接受一個陌生小姑娘在他懷中哭了半天。
我認真地說:「我知道啊,你是澤玉。」
明明我是笑著說的,卻又掉了眼淚下來,他們都說你是上神,你也根本不喜歡我,他們騙人,對不對?
我指著自己的臉,問澤玉:「你看我長得像誰嗎?」
澤玉說:「不像誰,我從未見過如你一般人。」
我又湊近了些,道:「你看仔細了啊,沒有像你曾經認識的誰嗎?」
澤玉伸出手掐住我的腮幫子,無奈地說:「不像的。小女鬼。」
我低頭看看自己,還是素白的衣服,長發披散,又是一副哭腫的模樣,我原以為是病弱書生和嬌媚妖精的戲碼,這次生生給我演成了怨鬼撲窗。
我說:「見了我,你不害怕嗎?」
澤玉放下手中書卷,伸出指尖勾住我一滴快要落下來的淚,輕聲道:「在哭的明明是你,我為什麼要害怕?」
他頓了頓,補充道:「我很嚇人嗎?」
我怔怔看著他指尖上的淚,彎起唇笑,說:「不嚇人,你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。」
5
我在這個宅院里光明正大地住了下來,順便把那幾個愛嚼舌根的仆婦給趕走了,澤玉扶著鬢角無奈地說:「那誰來洗衣做飯?」
我氣鼓鼓地說:「可是她們說你壞話啊。說你是煞星,克死父母,當將軍的時候又殺了太多的人,這樣重的煞氣,連庭院里種的許多花都開不了。明明就是她們偷懶,沒有侍奉好這些花。」
澤玉平靜地問:「她們倒也沒說錯。」
我固執地說:「有錯的。」
「哪有錯?」
「說你壞話就是有錯。」
澤玉輕輕蓋住眼睛,笑了起來。我在澤玉的書架旁放上了新一摞的話本,澤玉的大齊史論旁就放著封面妖嬈的風流書生俏死鬼。澤玉拿書的時候不免眼皮輕跳兩下,我又在前院的海棠樹下藏了花酒,入秋了常最好。我一點一點把這個宅院變得同我記憶中的一樣。
我相信再一次遇見澤玉,是上蒼對我的嘉獎。因著我發現,在這里的日子似乎過得格外慢,海棠花連著開了許多天,卻一點要凋謝的痕跡都沒有,我折了海棠回來,夾在書頁里,我想,這次澤玉不會老去了。
我也不必因為找不到他的轉世而生出諸多波折,我與澤玉,這一次,似乎能夠天長地久。
下了一場暴雨,庭內海棠花被打謝不少,我從午睡醒來已是天黑時,我心里生出慌張,卻不見澤玉,我急忙推門出去,廊外還滴答著雨,澤玉支起身子坐在廊前,垂眼看地上的落花。
懸掛著的燈光散著羅光,枝頭的海棠被風吹得撞上去。
我一時怔住,神思竟然恍惚。
我甚至有些分不清這是最高天的扶滄上神,還是身為凡人的澤玉。
他轉過頭來,靜靜地看著我。
我扶著門沒動。
他朝我伸出手,唇邊有淺淡笑意:「瑤娘。」
我才松懈下來,走上前去,牽住他的手,像是怕冷的小貓一樣,蜷起自己塞進他的懷中。雨聲很慢,輕輕地敲出聲響,我聞見夜里風的味道。他的手落在我的長發上,第一次梳理的時候還生疏,后面倒是很自在。
其實夜里看星星最好了,可是沒有星星,也沒有月亮。我的額頭抵在他下頜處,伸出手來,我說:「澤玉,我請你看一場螢火。」
他說好。胸膛微微震動,倒是有些麻。
我輕輕吹了口氣,草木熒熒,萬物生靈,不可數的微黃熒光浮現出來,在這個落了雨的院子里輕輕漂浮著。若我學藝再精一點,肯定能幻化出比這個更美的場景來。我微仰起頭看澤玉,他也垂下眼來看我。
他白皙的下頜上落了一點熒光,我微仰起頭來吻住,蜻蜓點水的溫熱,我聽見除卻雨打地的聲音,還有炙熱的心跳聲。
澤玉頓住,像是有點僵硬。手卻插入我的發中,另一手柔和卻強勢地抬起我的下頜,他吻上了我的唇,綿密得像雨絲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