毒效發作,剜心鉆骨,非常人能捱。
“不行,不可以,萬一——”
“沒有萬一,”裴泱看著陶陶,“我們讓他承了不該承受的命運,擔了不該擔的責任,這是虧欠。”
“可是,我沒有把握,”虞溪看著裴泱,認真道:“若我沒猜錯,此毒出自我師伯之手,他早年被逐出谷,愛研制天下奇毒,且從不配解藥,堅信殺人比救人容易……”
“我信你。”裴泱上前將陶陶扶起半臥在自己懷里,端起溫水給他喂下了那顆藥。
她們都明白,無論如何,周硯最終還是要繼承大統的,可以他的脾氣,絕不會納后,絕不會有子嗣。
所以陶陶絕不能有事……
“后來呢?不是已經有解藥了?裴泱沒吃嗎?”阿拂不甘心問道。
沈清瑤沒有回答她。
世上有個詞,叫來不及。
“沒有及時解毒,這毒便在體內不時折磨人。虞溪不得已選了下策,若這毒藥是猛獸,便用藥像網一樣將其束縛住。年年按時服藥,層層包裹,讓其安分。可這樣,人依然有損耗,初時眠淺,常嘔黑血,感知遲鈍,漸漸地,又會嗜睡,等到后面,感知會逐漸恢復如常人,等到那天……便如睡著一般……”
相當于在猛獸沖破縛網之前,讓人漸漸走向長眠。至少……不是痛苦又狼狽的死法。
裴泱出書房時,見阿拂抱膝坐在階前默默流淚,遲疑了會,還是一掀衣擺在她身旁坐下。
“疼嗎?”阿拂像是自言自語。
“不疼。”裴泱語氣輕松。
“難怪那日湘湘把你刺成那樣你都沒有感覺,難怪我做飯你總是沒有胃口,因為你早就快沒了感知,對不對?”
裴泱沒有回答。其實她有時口才也會不好,不知怎麼安慰人。
“裴泱,你個負心漢!薄情郎!你怎麼可以騙我們,怎麼可以騙我們——”
阿拂抱膝坐在,嚎啕大哭,這是她第二次這般難過。
裴泱揉揉她的發頂,輕聲哄著:“不哭了不哭了,你看今日春色甚好,咱們去放風箏好不好?”
“才不要!”阿拂恨鐵不成鋼,覺得她真是搞不清重點,悲傷得鼻子冒了個大泡:“什麼時候了,還有心情放風箏?!”
裴泱被她的模樣逗笑,邊替她擦臉,邊耐心答道:“幼時每每傷心難過,父親便帶我去放風箏,他說,等東風一來,便把所有難過吹走了……”
17、
裴相沒有上朝,聽說又病了。
探病的人不少,真情或假意,可惜統統吃了閉門羹。
阿拂將府門緊閉,連蒼蠅都不放進來一只。她日日守在裴泱身側,以前是希望她多睡會兒,如今卻總時不時叫醒裴泱,生怕她長睡不醒。
困得睜不開的裴泱很是頭疼,嘴角噙著無奈的笑意,看著她在偌大的院中放風箏。有時風箏飛不高,打個旋兒就落下來了。這時她就湘湘湘湘叫不停,葉念湘便及時跑過去替她撿風箏。
從日出到月升,滿府都聽到阿拂在喊:
“裴泱,別睡!”
“湘湘,風箏又掉了!”
“裴泱,這個菜沒有味道對不對——”
“裴泱,剛剛掐你一下疼嗎?不疼對不對——”
“裴泱,醒醒呀——”
……
第二日早,裴泱眼下烏青,忍著打哈欠的欲望淡定從小內侍手中接過信。
是沈清瑤以送藥為由帶給她的話:“阿泱,我告訴阿寧了,對不起,原諒我。如果還瞞著他,對他來說太殘忍……”
裴泱剛讀完信,抬眼就見到了徑直沖進來的周硯,雖換了整潔的常服,但能看出一夜未眠。
內侍是沈清瑤心腹,默默帶人退下了。
周硯于三尺開外止住腳步,默默看著她,神色不辨悲喜。
“呵,”良久,他極短極促的輕笑一聲,語氣藏著化不開的哀傷苦澀,“裴泱,你又瞞我。”
裴泱不忍,上前一步,“陛下——”
“不要叫我陛下,”周硯搖著頭后退,清冷的聲音發顫,自顧道:“孩童時,我不好好讀書,常拿些詩歌問夫子時什麼意思,有一回我問的是‘魚沉雁杳天涯路,始信人間別離苦’……”
一向板正迂腐的夫子不知憶起什麼,難得走神,沉吟許久,說:“大約在說很苦。”
什麼很苦?他那會兒聽得云里霧里。
而今才懂,生離,死別,都太苦。
他一步一步后退,神色里是迷茫無措,像是誤入了一場荒唐夢,想著如何逃離,如何醒來。
怕他被絆倒,裴泱上前一把抓住他,“阿寧……”
這聲阿寧讓周硯回過神,卻也讓他無法再自欺欺人逃脫,他回握住裴泱,自嘲笑道:“我是你的陛下,還是你的阿寧?”
“不重要了,無論陛下還是阿寧,你都舍得。”
“我——”
“裴泱,”周硯打斷她,緊緊握住她手,“我是不是很矯情?明明你都要死了,我還要鬧脾氣。可偏偏你都要死了,卻還想著瞞我。瞞著我有什麼好?”
“阿寧,對不起。我只是……不太會道別。”
她還不會道別時,阿娘走了。
她還沒準備好道別時,摯友走了,父親走了。
她不想道別時,自己又要走了。
所有人她都可以故作輕松,道一句來生再見,來日方長。
唯獨阿寧,她沒法開口。
她也是個俗人啊。
裴泱微微傾身,擁住周硯,“阿寧,我大約……是要死了。”
周硯眼淚霎時就滴落她肩頭,想開口卻說不出話。
“阿寧,我們——好好道別吧?”
“……好。”
……
裴相忽然病重,已然臥病在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