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早知葉氏的野心,有野心且有機會手握皇權的女人,大多有個女帝夢。但他沒有料到,葉氏可以那般舍得。
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,而他們的孩子——太子殿下周安,也自小體弱多病。他忽然覺得心中悲涼。
大約愧疚,大約期盼,在貴妃誕下麟兒后,他讓產婆宣布皇子早夭。
李家夫婦無子嗣,晉懷帝便秘密安排,送了他一個孩子。他說,朕給他取了硯字,愛卿,請你讓這個孩子……安寧無憂的長大吧。
李將軍紅著眼眶重重磕頭,“臣誓死護硯殿下周全!”
晉懷帝被皇權困住一生,他的長子也是。于是,他有了個小小的私心,他想成全阿寧,讓他做個自由自在的人。他想太子縱然體弱,只要皇位坐得順遂。阿寧……不認就不認了。
裴泱當時聽完這個秘密,沒有太多感慨。
李硯成了周硯,從李家小兒變成了周家殿下。然后呢?
她心中雖驚訝,雖知這意味著什麼,卻不明白父親為何選擇這時告訴她。
父親看著自己懵懂的女兒,長長嘆了口氣,“你會明白的,泱泱,父親希望到那一日……你仍能堅持心中所選。”
后來,先皇駕崩,李硯永永遠遠成了周硯,而她,成了先皇親封的裴相。
那一年,太傅找到了她,同她說了許多。最后,太傅問她:“一面是私心,一面是自己長久以來的堅持,裴泱,你要怎麼選?”
她想起父親同自己說的話,便含笑回答:
“太傅,人之所以叫做人,是因為都有私心。太傅曾經的私心,是想借著我,可以光明正大地教導硯殿下。我現在的私心,是想為硯殿下披荊斬棘。
不是所有的情,都需要兩相知。我愿意將情意心頭葬,不是為著您的規勸,而是為著我的私心。”
屋內的咳嗽聲斷斷續續,等到藥效上來,才終于平復。大約又過了一個時辰,隱隱有衣物摩挲聲響起。
“門外是裴泱嗎?”太傅的聲音有些滄桑嘶啞。
裴泱整理衣冠,輕推門而入,對著王太傅行了學生禮,“學生裴泱拜見太傅。”
太傅笑著頷首,神情柔和,“快落座吧,地上涼。”
“雖已入春,但落棲山難免春寒料峭,太傅早晚還是要添些衣賞。學生讓人去熬了止咳安神的湯藥,太傅睡前喝些吧。”
“你有心了,”太傅又轉頭咳嗽幾聲,笑嘆:“老咯——”
裴泱忙替他倒了杯熱茶。
太傅笑著接過,喝了幾口潤潤嗓子,人上了年歲,遇見個故人,便會不由自主感慨起來:
“老夫這一生孑然,唯一常與人樂道的,就是教過很多學生。后來成了太傅,又遇到了你們五個。當時就想,這許是老夫教的最后五個學生了。”
“能得太傅教導,是學生之幸。”
“能教你們,也是老夫之幸。”太傅喟嘆,“可惜,這五個學生再也聚不齊了。”
裴泱垂眸,語氣不便悲喜:“太傅,人都是要向前看的。”
“是啊,”太傅瞧著她,鄭重道:“裴泱,你要記住這句話。太傅希望你向前看。那些不必要的愧疚、虧欠、悔意、自責,統統拋掉了吧……”
“太傅,”裴泱握茶杯的手不自覺收緊,“學生少時,因為一句驚才絕艷,十五歲就入了官場。坦白說,挺苦。但相較于這世上許多女子,學生應是幸運的。”
她有家族作后盾,有才華作支撐,有帝師教導,有親友共勉。
她沒有被困于深閨院墻,如同男兒一般立于天地,行走四方。她見過世上最瑰麗的景,遇過世上最靈秀的人。她能選擇的,能擁有的,比尋常女子多得多。
“因為學生覺得自己夠幸運,所以學生所受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。至于太傅說的那些,學生不會因為它們而不向前看,也不會因為向前看,而拋了它們。”
“好,很好。”聽完她的話,太傅感慨:“你果然還是太傅認識的那個裴泱。”
裴泱起身對太傅行禮作別:“天色已晚,太傅早些歇息。太傅近日身體不適,不宜再長時間伏案,不如停停筆,散散心,若有想去的地方,盡管告訴學生,學生陪著您。”
太傅欣慰點頭,目光慈愛,“好,天色已晚,早些回去吧。”
“是。”裴泱又拜了一拜,預備離開。
“裴泱——”出門時,太傅又喚住了她。
太傅起身,白發白須被燭火鍍了一層柔光,他是真的老了,行動起來都有些不便,“道阻且長,行則將至,太傅祝你如日之升,如月之恒。”
“學生……謝太傅。”
7、
御書房內。
周硯握著手中的奏折,卻遲遲沒有下筆。自今早聽太醫說王太傅病重,他就一直心神不寧。
見來人還跪著,他心中無奈:“起來吧。”
段意又重重叩首,堅持道:“陛下,有些話,臣一定要同陛下說,哪怕陛下要治臣大不敬之罪!”
“起來吧,朕有些乏,改日再說是一樣的。”
“陛下,立后之事陛下始終不肯表態,究竟是為了什麼?”
“愛卿慎言。”周硯看了眼福公公,后者會意,將小內侍們都帶了出去,遠遠候著,不讓人靠近御書房半步。
“陛下,”段意接著說道:“臣知道陛下心中所想,可這是萬萬不能的!”
“愛卿——”
“到時天下人怎麼議論陛下?又如何評價裴相?是陛下玩弄臣子,還是裴相魅惑君王?陛下——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