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經有四個朋友,一個成了先皇,一個成了今上,一個黃土埋骨,一個不知所蹤。
1、
裴泱主張并帶頭捐百萬黃金,要建萬英園,鑄碑刻文,以祭奠所有為家國戰死的兒女。有人夸其可嘉,亦有人罵其作假。
她這個女丞相,但凡有點風吹草動,就能被推上風口浪尖,何況是這種從未有過的先例。
朝中官員多數對此頗有不滿,其中戶部反對得最厲害。理由很簡單,為國捐軀者,按例都有撫恤。且功高者,還會有追封蔭庇子孫。這已是一筆不小的支出。
國庫有限。說句不厚道的話,大齊至今,有多少戰死的兒郎?萬英園總有刻不下他們名字的時候,何必多此一舉,徒增人力財力。
裴泱因身體不適,這幾日并未上朝。在家中聽聞朝中的議論,只是淡淡一笑,道:“一個萬英園不夠,就建兩個,兩個不夠,接著建,上京建不下,還有十四州,又不是修墓室,大齊難道還容不下幾塊碑?”
這話又被傳入了朝中,大家都聽得沉默。他們想起,裴相有時是個固執的人,事說出口,就一定要做。
可沉默并不代表同意,私下抱怨的人仍不少,甚至有些同裴相不對付的人,說話帶些陰陽怪氣的惡毒,“她能載入史冊的事跡不少了,何必多此一舉,莫非真是大限將至,不作不死?”
阿拂聽眼線復述這話時,氣得想弄死那嚼舌根的。她端著藥膳走進院中,裴泱正靠在搖椅上瞇眼曬太陽。她很少這般懶散,初春的暖陽映得她膚色更加雪白,因為實在太白,阿拂以前老愛叫她冰雪兒。
阿拂把藥膳砰得往桌上一放,生怕裴泱不知道她生氣了。
裴泱含笑睜眼,“怎麼了?”
阿拂氣得叉腰大罵:“這些愛嚼舌根的,老天怎麼沒睜眼打個雷劈了去!”
看著眼前這氣鼓鼓的姑娘,裴泱笑意越發溫柔,甚至有種老母親的欣慰。
被她盯得不好意思,阿拂忍不住磕巴了下:“你……你看什麼呢?”
裴泱伸手打開湯盅,鋪面而來的熱氣使她面色紅潤了些,“沒什麼,就是覺得我們阿拂長大了,穩重了。”
若是按以前剛被撿來時的性子,她這會兒應該擼起袖子找人干架了。
阿拂傲嬌哼聲坐下,過了會又忍不住道:“你也是,怎麼突然要建什麼萬英園?說句大不敬的話,這些英雄都沒了,徒留這些虛名有何用?”
“因為想讓他們被記住。”裴泱依舊帶著淺淺的笑意。
阿拂不明白,“英雄都會被記住的。”
裴泱沒有胃口,勺子輕輕扣著湯盅,良久,緩緩道:“我自幼時,就常常聽說誰是大英雄。可我對英雄二字常懷困惑。
所謂英雄,課本里有他們,史書上有他們,老一輩的故事中也有他們。即便懵懂,我也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喚做英雄。
他們是英雄,然后呢?就算我知道他們是英雄,我還不是要早睡早起,讀自己不想讀的書,做自己不想做的事。就算我不知道他們是英雄,太陽照樣東升西落,四季照樣輪轉不休,我也照樣還是那個我。
所以我總覺得他們離自己的太遙遠。好像那些烽火狼煙里的責任、熱血、初衷、決心,就只被我輕飄飄的尊重,輕飄飄的談及,輕飄飄的想起又忘記。
直到有一天,我見到了那誕生英雄的戰場。原來所謂的英雄,并非只有金戈鐵馬、振臂一呼的意氣風發,他們會害怕,會傷懷,會眷歸,會思家。英雄也只有一條命,沒了便是沒了。那時我也才明白,原來英雄二字,這般沉重。
我們目光所及的天地,哪一處不是他們守的?我們高談論闊,運籌帷幄,甚至為利益權衡爭來斗去,又哪一次不是踩在他們的肩上。世人都惜英雄,頌英雄,可說到底,誰記英雄?”
誰記英雄?這話讓阿拂莫名臉紅。她目光不自然的移向別處,卻突然一愣。
明黃的身影立在不遠處,沒讓人通傳,也不知何時到的。
周硯抬手示意阿拂不要出聲,擰眉深深看了眼那人背影,猶豫了會,便轉身離開了。
各種傳言在朝中民間發酵,很多人都不明白裴相的舉動。習慣使他們覺得,裴相但凡動作,總該有大事發生的。可一個萬英園,能有什麼大事呢?
但周硯知道,裴泱估計是想起了清林。
沈家的嫡子,沈清林。從某種角度說,他是替周硯死的。
這可不是什麼話本上寫的狗血三角虐戀,沒有什麼他愛她,她卻愛他。
但有一點終歸是對的——周硯,肖想了裴泱很多年。
2、
周硯與裴泱初見時,還不姓周。他那會兒叫李硯,小字阿寧。
李家六歲的小兒長得粉雕玉琢,卻是個頑童,不愛讀書,只愛掏鳥窩,捉弄夫子,讓人很頭疼。
李將軍同裴泱的父親裴丞相是至交,他央求裴相幫幫忙。裴相便讓他把兒子送到裴家來,同裴泱一起念書。
沂州裴氏,是個被上天偏愛的士族,曾與君王共治天下,幾百年興盛不衰。歷代王朝都想得裴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