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
夜半無人處，星辰三兩顆。

“篤篤篤”，“篤篤篤”，只聽得院子里一陣響聲，有什麼拖曳過地面，劃過低垂的樹梢，細細碎碎的，停在了窗前。

“小姑娘，你看見我的頭了嗎？”一蒼老的聲音陰森森問道。

阿姚抱著被子翻了個身，呼吸平穩。

聽著里頭沒有動靜，窗外又是窸窸窣窣一陣，這回換了個尖利的聲音，“喲，官人，您可是好久沒來了，奴家可想死你了呢！”

阿姚猛地起身，把枕頭往窗外一扔，怒道，“烏七七，我跟你說了多少遍，少看那些亂七八糟的話本子！”

窗外的人只探出半截身子來，生得唇紅齒白的，好一個明眸皓齒的美人，就是一張口，屋頂上路過歇腳的烏鴉一頭栽了下來。“啪嘰”一聲落了地，死活不知。

“我睡不著啊……”

聲音頗為哀怨，卻聽得人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

明明是一張傾城傾國的美人臉，肌膚如玉，眸光瀲滟，可聲音卻像用石子刮過瓷缸底部，嘔啞嘲哳，粗糲不堪。看著這張臉，再聽著這聲，比寒冬臘月里灌了五碗涼餿水還難受。

“睡不著你去水里泡著！”阿姚噔噔噔幾步上前，將窗戶一關，眼不見為凈。

次日阿姚是被院子里的水聲吵醒的，她頂著眼下烏青一團從窗口望去，烏七七正將一截白玉胳膊搭在荷花缸子邊上，手里捧著一本傳奇冊子看得津津有味，巨大的魚尾還在啪啪打著水花，甩出一道金色的弧線。

“妙啊！”

嘶啞的聲音一入耳，再被濺了一臉水，阿姚閉著眼深吸了一口氣，驀地想起來那日柏久對烏七七聲音的評價。

“可止小兒夜哭。”

她不禁仰天長嘆，那日為何被美色所欺騙，多問了那一句，“姐姐，你是迷路了嗎？”

2

阿姚撿到烏七七那天，正好是個陰天。

天轉涼了，她從鄉下來的張老頭那兒買了一擔子黃芽菜和萊菔纓子，挑揀了新鮮的菜心準備腌甕菜。

天上濃云密布，柏久帶了一位儒雅仙君回來。那仙君一身青藍錦袍，腰間懸著長笛，走動時衣角碧波翻滾，仿佛有海浪涌動。

柏久與阿姚說道，“這是東海大殿下蒲牢，他聽聞歸來居有面觀塵鏡，特地隨我來人間逛逛。”

蒲牢望著阿姚，笑得和煦，“我方才見集市上有采珠人入深海采了些硨磲在賣，在岸上少見，不知阿姚姑娘可有興趣？”

阿姚只覺著蒲牢殿下的眼神格外清亮，她也沒多想，見了個禮之后將手里的水甩了干凈就直奔碼頭去了。

碼頭上里三圈外三圈圍了好些人，正在聽那采珠人吹噓自己是如何艱難潛入深海才得了這幾個硨磲。

那采珠人很是得意，“你們別看這硨磲看著同普通的貝殼差不多，灰撲撲的，平平無奇的模樣。可內里卻是五彩繽紛，極為艷麗。嘿，等它張了殼，保準你們排著隊掏錢買哩！”

可惜不知怎的，盆子里的硨磲不配合采珠人的吹噓，不管怎麼戳碰都緊緊閉著殼，一動不動。采珠人舉著燈氣得直跳腳，舉了漁人引魚用的榔頭敲得邦邦響，也沒見那硨磲動彈一下。

“我說老李啊，是不是你家娘子要買花戴沒錢了，你隨便尋了幾個破蛤蜊出來騙錢啊？”

就在眾人嗤笑時，盆里的硨磲忽的緩緩張開了殼，盡情展示蘊著斑斕的內里。果真如采珠人所說，萬般顏色薈萃其中，絢爛至極。

圍觀的人紛紛咋舌，被迷了眼。唯有阿姚看得分明，盆里的硨磲是迎著一名女子而盛開的。

人群散盡之后，天地之間，空無一人，只有那女子一個人蹲在地上一動不動，看背影頗為寂寥。她抬眼望了一眼天，露出了一張姣好精致的面龐，眉眼濕漉漉的。

眼見著天上濃云卷了過來，陰沉密布，阿姚動了惻隱之心，上前問了一句，“姐姐，你是迷路了嗎？”

女子搖了搖頭，又點了點頭，張了張嘴，卻沒有說話。鬢邊長發被吹開了，露出額上一道青痕來。

那青痕宛如水波，雖看著可怖，可在阿姚眼里，卻是更添美人獨立寒風中的凄慘愁苦。

阿姚平日里最喜美人，見她慘兮兮的樣子，便將帶她回了歸來居。

后來她才知曉，她帶回去的是一尾鮫，一尾失了鮫珠又累又餓說不出話的鮫。

南海有鮫，貌美，善織綃，嗓音柔媚能惑人，其眼泣則出珠。

烏七七從南海上岸那日，還未來得及見識這人間的繁華，就遇著一少年郎要投水。

她見那少年郎長得好看，又不忍見他丟了性命，就把鮫珠渡入他口中，想著待救回他一條命再將鮫珠取回來。

哪知那少年郎嗆了口水，然后就將她的鮫珠給吞了，還沒等他醒過來就有一群人圍了上來，烏七七只得躲在礁石后，待他們走遠了才敢露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