豐隆云君素來講究,去哪兒都是一副飄然出塵的華貴模樣。眼下淪落到這因緣境中,附身到了這滿臉麻子的漢子身上,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。
柏久與阿姚默契地不出聲,就見著他來來回回的,在院子怒氣沖沖地踱著步子,“忍不了了,得趕緊找個法子出去!”
突然,大門“嘎吱”一聲被人推開,一個絡腮胡子扛著鋤頭走了進來。
他一進來就皺了眉頭,“大牛,二虎,今兒風大,你們怎的把英娘帶出來了,快,扶她回去,別讓她受了風!”
柏久和豐隆云君俱是一震,看了看對方,又指了指自己,聲音從牙齒縫里擠了出去。
“大牛?”
“二虎?”
“老子還使喚不了你們了?你們兩個當哥哥的自己胡鬧就算了,英娘身子不好,也帶她出來吹風!”
那男子瞪著銅鈴般的大眼訓斥完,又將阿姚扶著往屋里走,溫聲道,“英娘乖,想吃榆錢阿耶給你做,先回房休息去吧啊!”
地上散落著一支綁了鐮刀勾子的竹竿,還有一個堆滿了榆錢串的笸籮。笸籮里的榆錢,青綠中微微泛著黃,甚是可愛。
3
夜里,從那便宜老爹那兒套了些話,三人大概知曉了這幾具身子的來歷。
那絡腮胡子姓段,出身行伍。他本是個軍戶,一場戰事中傷了腿腳便從北方回來了,在這長安城南邊做了鐵匠,還在院子后開了片荒地種些菜供自家吃食。
妻子吳錦娘逝去得早,他一個人拉扯著三個孩子過活。
大郎是個賬房先生,為著好養活,平日里都喚賤名大牛。大牛眉清目秀的,俊俏極了,小時候在街上被翻倒的馬車壓斷了腿。
二郎喚作二虎,生來隨了他的長相和身量,小時候不知誤食了什麼東西,長了好些麻子,平日里跟著他在鋪子里打鐵。
唯有小女兒英娘是他的心頭肉,嬌嬌弱弱的,可惜出生便有不足之癥,是個早夭的命相。若是不小心經了風或是受了累,都會大病一場,因此英娘整日被拘在屋子里,不太出來。
因著前一日吹了些風,第二天阿姚醒來就覺著身子有些不好,昏昏沉沉的,微微有些咳嗽。段老爹囑咐兩個兒子今日不用去上工,在家歇一天,將藥煎了,照顧好英娘。
待段老爹走后,三人一碰頭,不禁犯了愁。
豐隆云君尋了個破斗笠遮住了臉,低著頭憂心忡忡道,“這可如何是好,跌落到這勞什子因緣境中,肉體凡胎的沒有半點法力,一家子沒錢沒勢還殘的殘病的病,又沒有頭緒,要如何去尋那宿主?”
說完自己也覺著這際遇當真是慘不忍睹,蹲到墻角去不說話了。
柏久倒是依舊風輕云淡的,絲毫不慌,瞥了他一眼,“既來之則安之,慢慢尋,總會有線索的。”
豐隆云君被噎得轉過了身去,就聽得阿姚在一旁弱弱說道,“其實,我昨晚做了個夢,我應該知道這是誰的執念了。”
夢里,阿姚沒有附身在英娘身上,她像一縷游魂,虛無地飄在院子里,見著小小的英娘依偎在一個美婦人懷里。
那婦人支起孱弱的身軀,臉上卻是如夢似幻般的神情,“這長安城里有一座安國寺,寺里有一座紅樓,從前啊,阿娘便住在那樓里。那紅樓前頭啊有一株長了好些年的辛夷,還有一片山桃林。
春風一吹,粉色的花瓣漫天飛舞,像起了一陣氤氳薄霧……”
英娘望著窄窄的窗,心生向往,“阿娘,阿耶說,阿娘要走了,阿娘是要回紅樓里去嗎?”
婦人愛憐地親了親她的額頭,將她摟進懷里輕輕拍著她的背,閉上眼,眼角垂下了一滴淚,“英娘莫怕,以后阿娘若是不見了,定然是去那紅樓里了,阿娘在那紅樓里等著英娘……”
英娘趴在阿娘的懷里,在柔柔的歌聲里睡著了。
再后來,阿娘就不見了。鋪天蓋地的白色里,英娘見著阿娘被抬進一副薄薄的木板子里,埋進了地底下。
阿耶與哥哥們都告訴英娘,阿娘死了。
可英娘不信,她時常趁人不注意,偷偷地爬到窗口,望著月亮升起的方向。她知道,阿娘就在那兒,在那紅樓里等著她。
4
夢醒之后,阿姚一時有些恍惚,竟分不清自己是阿姚還是英娘。這具身子雖然此刻被她占著,可英娘的記憶始終盤踞在她腦海里。待見著柏久與豐隆云君,她這才回過神來。
“所以,這是英娘的因緣境?”豐隆云君看著阿姚詫異道。
“不會錯的,昨晚定然是英娘在告訴我,她想她阿娘了,她想去找她。”阿姚微微咳了咳,抿了幾口水,只覺著胸口悶悶的。
“這就簡單了,看看紅樓在哪兒,將小阿姚帶過去不就行了。”豐隆云君呼了一口氣,隨即發現二人都目光灼灼看著自己。
“你們干嘛?”
倆人只是微笑著不言語,他倏地反應過來了。他這名義上的哥哥不良于行,他這幼妹身子不好年紀還小,這跑腿的事還得交給他。
豐隆云君咬了咬牙,將破斗笠戴在頭上往下壓了壓,稍稍遮住了臉,這才趕緊出了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