西邊的樓館里,濃妝艷抹的姑娘憑欄坐著,手帕一個不經意間落了,順著眼神,往經過的俏郎君身上飄了去。
浣衣女子們端著木盆和棒槌,嬉笑著從河邊走來,打散了的烏發蓬蓬然堆在頭頂,還滴著水,從裙裾間滑落。
垂髫稚子三三兩兩打鬧著,一個閃身,趴到私塾窗口聽里頭的朗朗書聲,大大的眼睛里閃爍著光。
水階邊上,老翁汲了水倒到大水缸里,用明礬澄了,悠悠哉坐在烏桕樹底下泡茶。喝上一口,愜意地一聲長嘆,仿若一日的煩惱盡數呼了出去。
“什麼是真,什麼是假,我竟然有些分不清了,倒像是做夢一般。”行走在青石板路上,謝茹云的聲音忽遠忽近。
“不是做夢,是真的,我把你帶回來了。”劉小果笑得知足,一步不落跟在后頭,好奇問道,“這兒和你們那兒有什麼不一樣嗎?”
“還是不一樣的。這兒青磚黛瓦,有山有水。我自小生活的地方,常年干旱,因著缺水,爭水的人隔三差五就得打一架。我們那兒的姑娘也沒有這兒的白,皮膚黃黃的,頭發枯如稻草,走起路來一步頂兩步……”謝茹云用手比量著,有些艷羨,又有些落寞。
劉小果認真打量了下謝茹云,果真是的。她身量教一般女子高些,臉上的肌膚也不似一般女子幼嫩,被風沙磨礪得略微有些粗糙。走起路來步伐極大,眉眼間,英氣十足。
“你也很好看!”話音剛落,劉小果捂住了嘴,有些惶恐,“不是我說的!”
忽而又變了薄媚娘的語調,“他心里是這樣想的,一直不敢開口,我替他說出來。
”
謝茹云圓眼先是一驚,然后瞇成了月牙,笑得有幾分局促,“謝謝你,從未有人夸過我好看。”
這還是個十幾歲的姑娘啊,在她過往的歲月里,從未享受過溫情,終日伴隨她的,是打罵凌辱與廝殺。一想到這兒,劉小果就覺著心里有些酸楚。
在謝茹云的絮絮叨叨中,劉小果能看到她眼中燃起的熱情,與平日里波瀾不驚的她完全不一樣。只有在提到那座叫做安遠的城,她的眼中滿是雀躍。
而此刻的她,站在岔路口張望著,卻不知往哪個方向去,眼中有些迷惘。
初夏時節,巷口的桃樹花期盡了,一陣風吹過來,飄飄灑灑落了人半身花瓣。細細碎碎的光從花葉間落了下來,襯得人臉上光影浮沉。
半晌后,只聽得一聲幾不可聞的喟然長嘆。
“我和你們不一樣,這兒始終不是我的家,我不屬于這里……”
當夜,劉小果混跡在歸來居,支支吾吾了許久也不說話,也不回家。還是薄媚娘看不下去了,跳出來替他問道,“茹云姑娘,他說他想約你去河邊劃船。”
謝茹云訝然,臉紅了紅,隨即答應了。
橫寬巷的苦泉邊上,一盞風燈,一只烏篷船,劉小果與謝茹云并排躺在甲板上,順著清淺的河流靜靜駛過橋洞,穿行于水巷。
仰頭看向天際,一彎銀鉤斜斜掛著。
劉小果跟她一邊比劃,一邊指著兩側的房屋,跟她講了許多鎮子里的趣事。
哪家的燒餅最好吃,哪家的丈夫是妻管嚴,哪家的祖上是宰相建了這高高的牌坊,哪家的姑娘偷溜至此夜會情郎。
末了,他看了一眼謝茹云,直直坐了起來,認認真真看著她道,“你之前說,你不屬于這兒,這兒不是你的家。我只是想告訴你,這兒一樣有清風明月,有春秋變幻更替,有你熟悉的一草一木,還有我們。這兒,也會成為你的家。”
謝茹云的手還探在月亮的倒影之上,一時之間,竟不知自己此時此刻在云端還是在水里。
因為她驀地從他帶著笑的眉眼里,看見了滿天星河。
10、
待柏久風塵仆仆回來后,就見阿姚與謝茹云眼巴巴地看著他,而他素日躺著的藤椅上,劉小果濃妝艷抹,染了蔻丹,正娉婷裊裊斜躺在上頭。屋子里還多了個不見正形的道士,正饒有興致地盯著他看。
他皺了皺眉,自然看出來不對勁。幾不可見一揮袖子,藤椅散了,劉小果啪嗒一下,掉了下來,哎喲哎喲直叫喚。
“藤椅壞了,換個新的。說吧,我不在這些日子,發生了什麼?”
待知曉緣由后,柏久思索片刻后道,“她在這人世間盤桓已久,魂魄已經快要散了。若是有陽氣充沛的男子能給她渡一口陽氣,我倒是能令她附身在紙人身上再待一段時間。”
幾人看向隋道士,隋道士往后退了幾步,“看著我干嘛,我一個道士,終日與妖鬼為伍,身上陰氣重得很。”
柏久也搖頭,“我的陽氣,怕是她無福消受。”
薄媚娘都快哭出來了,就見劉小果跳了出來,“她本就附在我身上,渡我的陽氣就好。”
“陽氣一旦失去,于神魂有所損耗,或許會大病一場,你可知曉?”
“無礙,我只希望姑娘能早日了卻心愿,早日投胎往生。
”
附身在紙人上的薄媚娘飄然落了地,先是滿懷歉疚地向劉小果拜謝,隨即跪倒在地再三懇求,央著隋道士帶她回長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