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我閉上眼睛,握著他的手,如同握了一根救命稻草。
恍惚記得幼時,他還是裴尚書家的公子,在宮里給諸位皇子做伴讀,小小年紀,穿月白色的錦緞,玉冠束發,眉眼精致,秀致佳絕。
他的書讀得比皇子們還好,太傅總是夸他。
而我一向不喜讀書,也不喜太傅。
我與他交集不深,他僅大了我半歲,面上見了稱呼一聲「裴月哥哥」,再無他話。
直到梁王兄出事,裴尚書家被牽連,我便再也沒在宮里見過他。
那時我才五歲,轉而就將他忘之腦后了。
再次相見,已經隔了十年。
他是聊齋清館的臺柱子,不出意外的話,他腰上烙了一個「奴」字。
清館那種地方,魚龍混雜,污濁不堪,但他一身白衣,眉眼溫良,看上去那麼干凈。
我是在街上無意之中遇到他的。
那時我騎了一匹烈馬,帶了一隊人馬從長安大街出城。
官兵開道,我騎得飛快,突然橫空跑出來一個孩子。
那種速度下,躲藏不及,是他不顧性命地上前,救了那孩子一命。
但他被我的馬傷到了。
而我急著出城,未做停留,僅是用手指了指他。
我這一指,再次回京已是半年之后,陳內官將他調查得明明白白。
裴尚書幼子,皇子伴讀,幼時玩伴。
潛意識里,我同情他,但是并不想去清館看他。
清館那種地方,達官貴人的享樂之所,縱情酒色的骯臟之地。
但我還是去了,我不喜歡虧欠別人。
那一年我與他皆是十六歲,我在著手繡嫁衣,他在清館身陷囹圄。
我對他是不錯的,皇兄登基后,已為梁王兄平反,我給了他一塊令牌,告訴他可以給他安排別的去處。
可是他拒絕了,他神情淡淡地告訴我:「殿下,我已經在這里待了十年,能去哪兒呢?我這樣的身份,焉能指望有別的出路?」
他說得對,他從來都是這般清醒。
腰間那個「奴」字,注定了他這一生都是卑賤的奴隸,無關何時何處,桎梏如影隨形。
我同情他,叮囑了他若是遇到難處,盡可來找我,他只是笑笑。
我知道他不會來的,但離開之前,我還是找了清館的主事,丟給他一枚金葉子。
主事人精似的,哈腰點頭。
那枚金葉子,乃工部所造,皇家御賜之物。
人人盛傳清館的裴月公子,皎如明月,人間驚鴻,被貴人看重,不可褻瀆。
我沒去看過他,我也知道他不屑于我去看他。
甚至我那些多余的做法,他也是不甚在意的。
風月場所摸爬滾打多年,其實他并不需要我的庇護。
我以為我們之間再無交集。
可是后來安珵與我漸行漸遠,我的一腔熱情一次次被潑滅。
安珵說:「公主回京吧,西北荒涼之地,不宜久留。」
我愣怔,半晌才輕聲道:「可是回京之后,我就見不到你了。」
夕陽西下,余暉映在他身上,鍍上一層霞光,那般美好。
可他緩緩開口:「公主回京之后,擇婿嫁人吧,只當從未認識過臣。」
他從前喚我「阿衡」,不知從何時起,他越來越恭順,疏離到君臣有別。
我說:「安珵,你給我一句解釋,為何要我嫁人?你明知即便我嫁人,也只想嫁給你的。」
他沉默了下,最后給出的解釋是:「臣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回京,莫要耽擱了公主,罷了吧。」
罷了吧,只當你我從未情定,過去之事,抹掉吧。
他說得真輕松,我笑了兩聲,倔強地看著他:「既是這樣,我等你。」
如今想來,安珵放棄我的決心如此之大,裴月說得對,是我執迷不悟,不肯面對現實。
回京之后,給他寫了那麼多信,他從未回過。
我學會了借酒消愁,有時喝得無聊,會去清館找裴月一起喝。
更多的時候,他只是安靜聽我哭訴,聽我發泄一通,然后嘆息一聲。
「殿下這是何苦,世間萬般無奈,若人人都有殿下這樣的執念,安能圓滿。」
他總是在替安珵說話,我不愛聽了。
后來我不去清館了,我在公主府自己喝。
喝著喝著,有時就耍起了酒瘋,還有喝多病倒的時候。
我病了好幾日,陳內官勸不動我吃藥,裴月第一次上門。
他有公主府的令牌,可他從沒來過。
有了第一次,便有了第二次,每次陳內官見我酗酒,總會差人去請他。
我曾經以為,我肯給他這個面子是因為幼時那點不多的情誼,但后來漸漸又明白,不是那樣,因為裴月懂我。
京內人人盛傳,安珵極寵他的妻。
那些恩愛寵溺之事,傳到我耳中,無比嘲諷。
我隱約覺得,自己快瘋了。
那晚我握著裴月的手,如同握住一根救命稻草。
「裴月,你也同安珵一樣嗎,若你是安珵,也會做同樣的選擇嗎?」
裴月沉默了,但他望向我的眼神幽深得見不到底,半晌,他說:「殿下錯了,你心里有安將軍,他才有得選。」
我沒有看懂他眼中的情緒,只是呆愣愣道:「可是他沒有選我,他恨我們……」
裴月伸手捂住了我的嘴,皺了眉頭:「殿下醉了,莫說胡話。
」
我渾身一顫,對上他漆黑的眸子,臉色蒼白地點了頭:「是,我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