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得出,那老人年過古稀,纏綿病榻,恐時日無多。
姬子夜說,那是他少年時的恩師。
「子夜啊,你帶的這是誰家的姑娘?」
老人竟也看得見我?
姬子夜起初還有些詫異。
但很快,他便反應過來,輕輕挽著我,對老人笑道:
「這是我夫人,月月。」
老人先是詫異,后又欣慰道:
「你以前總說自己終身不娶,誰都奈何不了你。現在,為師總歸能在閉眼前看到你娶妻了,真好啊……」
姬子夜也笑說:
「是,能娶到月月,是世間最好的事。」
我聽著,卻心情復雜。
好什麼好?
我是個鬼!
再者,我的怨氣已經化解,在人世徘徊不了多久了。
我走了,誰來陪姬子夜?
唉,犯愁。
……
可愁著愁著,我卻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——
之前我以為,只有姬子夜能看到我。
可現在看來,并非如此。
我隱隱有了另一種猜測……
我忍不住抬眸看向姬子夜。
他原本在專注地聽著老人的話。
大約是意識到我在看他了,便轉過頭,彎起唇色淺淡的唇,展顏一笑。
如煦春風。
溫和得讓人想哭。
40
回府后。
姬子夜服過藥,精神看似好了些,就又笑吟吟地喚我過去。
他指著一架古樸而貴重的古琴,問:
「月月,看看這個禮物,你喜歡嗎?」
我攬住他的脖子,在他耳邊呵氣問:
「姬子夜,想聽本公主彈琴嗎?」
姬子夜的指尖摩挲過我的發,那張極好看的臉上,仿佛有溫柔的云霧,正在淺淺漫開:
「臣洗好耳朵了。」
從前,他自稱為臣,我并未放在心上。
可自從他行事那夜,在我耳邊念了一次「臣要犯上了」之后……
這個「臣」字,就變得莫名勾人起來……
以前,我擅古琴,但蕭珩偏偏喜歡聽琵琶。
因為這,我曾練過很久的琵琶。
只是后來嘛……
我什麼都不再彈了。
蕭珩那個狗男人只配聽彈棉花!
然而現在。
我想彈琴給姬子夜聽。
于是我撥起弦來。
只是,后來不知怎的,我彈著彈著,就彈到了姬子夜的榻上……
吻他時,我發現了他藏在心口處的那條發帶。
發帶是藕粉色的,我看著眼熟。
「這是?」
姬子夜笑問:
「月月,你不記得了嗎?」
41
我把發帶繞在指尖,又看了一會兒,終于想起來了——
當年,我與他初見,在寢宮中的那次……
因為我們二人都中了藥,難免激烈了些。
過程中,我頭發散了,發帶也丟了。
原來,竟是被他拿走了?
他居然還藏了這麼多年!
藏來藏去,如今這發帶,倒成了我唯一還留在世間的遺物。
我故意調侃他:
「權相大人有戀物癖嗎?怎麼偷拿人的東西呀?」
他緩緩道:
「臣不戀物,臣戀它的主人。」
說話總這麼勾人可還行?
意亂情迷之際,我很是顧慮他的身體:
「要不改日吧?等你的病轉好些,你現在不難受嗎?」
「難受。」他眸色深深地看著我笑,「所以才要月月幫我。」
欲色如星火燎原,蔓過了他好看的眸。
他原本如蒼雪般冷白的臉上,也染了動情的紅。
真是讓人饞得很。
「姬子夜,你可真是不怕死。」
他卻在我耳邊念:
「平生愿,愿為樂中箏。
「得近伊人纖手子,砑羅裙上放嬌聲。
「便死也為榮。」
42
我是鬼,與姬子夜的成親禮自然是辦不成了。
但我以他妻子之名,冠以他姓,入了姬氏的族譜。
我的墳,也被遷進了姬家的墓園。
姬子夜還在我的墳墓旁邊多留了一個位置。
我知道,那是他給他自己留的。
他笑說:
「臣喜歡公主的哄睡,以后也請多哄哄臣吧。」
等他死后,我還要哄他睡覺嗎?
我家權相大人可真是貪心。
43
百年世族蕭家,一夕之間傾倒。
蕭氏有上百人犯案,被關入大牢判刑。
死的死,流放的流放。
蕭太后曾給后宮妃嬪們不知送過多少次毒藥。
而她最后一杯毒藥,卻送給了自己。
蕭氏擅權十數載,終于還政于朝。
蕭珩死了。
我大仇已報,怨念已解,必須得在魂魄消失前,趕去投胎才行。
我漸漸變得透明。
姬子夜有時還能摸得到我。
有時,他已經觸碰不到了。
他的手會穿過我的魂體。
「看來,我的小妖女,就快要變成仙女了啊。」
說話時,他依然笑得溫軟,像是在哄小姑娘一樣哄著我:
「月月,不用難過,去投胎吧,這是好事。」
投什麼胎啊。
我才不去呢。
我開始虔誠地在心里祈愿:
「我愿放棄投生,只求我心愛的權相大人,能夠長命百歲,去病去痛。」
可是,身為一只鬼,我的祈愿好像并沒有什麼用。
44
出事的那天。
姬子夜在書房,正草擬著蕭家一族的善后之事。
他那段日子身體很差,我見他咳得難受,很想遞一盞茶給他。
然而,我已經不是厲鬼了,沒了以前的力量,我反復試了好幾次,還是端不起來那盞茶。
急死我了。
姬子夜溫和地安撫我:
「月月,我沒事,你別急。」
最后還是他自己把茶端了起來。
可他還來不及喝下,就又劇烈咳嗽,甚至咳出了一口血!
緊接著。
那片血色越來越重,整個桌案都是。
血滴在書案的白紙上,染在他的衣襟上,淌出了刺目的紅。
「姬子夜!」
他似乎還想安慰我,可什麼話都沒說出來,他便喪失了力氣,整個人臉色灰敗,昏迷倒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