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然后,我就落到了一個柔軟的墊子上。
溫熱、光滑,觸手回彈。
不等我站起來打望四周,那巨大的墊子便從四角漸漸折疊,透過墊子的縫隙,能看到它正在急速升空。
這,這是什麼玩意?!
我很快就知道了,因為這墊子漸漸將我托到了高處,對面一張相似的肉色墊子上,正坐著我一臉震驚的傻兒子。
兩張墊子很快湊近合攏,將我們并在了一處。
甫一靠近,我便劈頭打了他一下:「你這死孩子!」
「阿娘!」
棄也嚇得不輕,哭唧唧地投到我懷里。
「我好怕!」
就在我抱住孩子的當口,那肉墊繼續往上升,咫尺之間,兩只漆黑的大黑眼仁子盯住了我,像一對深不見底的黑洞。
這是一張可怕的巨大面孔。
更可怕的是——
這張面孔,幾乎和棄生得一模一樣。
而我們身下的肉墊,原來就是這名巨人的手掌。
仔細看巨人的脖子上,還晃悠著三個大小不一的木頭疙瘩。
莫名有幾分眼熟。
再掃一眼深淵,我忽如電光石火般,回想起了那一夜遺漏的所有記憶。
那夜,是我第一次聽到秩序之聲。
被樂聲迷得神魂顛倒的我,深夜偷偷跑出部帳,穿林過水,一路尋到了這處荒野之淵。
再然后,我就發現了那個在深淵里奔跑的巨人。
而對方也在同時發現了我,立即以足履地,遁入深空,只在我面前留下一個碩大無匹的腳印。
或許因為太過恐懼,我選擇忘掉了那一天的記憶。
此刻,面對著滿臉驚惶的我,那巨人說話了,口吻是與那嚇人的外表截然不同的溫和、輕柔和小心翼翼。
他對我說話,眼睛卻看著棄。
「你不嫌棄他,那會嫌棄我嗎?」
29
沒等我厘清這句話的用意,可怕的巨人已然伸長手臂,徐徐將我和棄放到了地面上。
我面前,依舊站著原先那個「帝嚳」。
然而,對方面對著那個巨人,卻是忽然五體跪倒于地,雙肩戰栗不止。
我站在他面前,冷冷斥問:「那個孕著小鳥的蛋,是你偷偷放進去的,是不是?」
對方不答。
這之后,我面前又出現了一個帝嚳。
棄抱著我的手臂,有些納悶。
「阿娘,為何會有兩個阿耶?」
孰真孰假,并不難辨。
某人一見正主來了,立即以頭搶地,幾乎泣不成聲:「神主,您就聽我的吧!若現在放了他們母子,日后拖泥帶水,定有余殃!」
「玄鳥!」
在神明威嚴的怒喝下,對方伏地不起,身姿卻在逐漸變幻,變得瘦長而柔弱。
再抬頭,那張俊秀的面容上已經糊滿了淚水,形容狼狽:「您也看到了,他無法壓制本性,根本無法接下您的重托!
「姜正妃婦人之仁,您也要這樣嗎?」
帝嚳仃立原地,神情在冷風中平靜而蕭索。
「不關她的事,是我心甘情愿。」
聽這兩人說話如打啞謎一般,我將棄掩在身后,忍不住插嘴:「不是,我兒子不就愛吃個蛋嗎?至于搞得你死我活的?」
對面,那兩人同時看向我,異口同聲。
「你不懂。」
好好好,我不懂。
「這天地間,只能有一位神。」
帝嚳微動唇,云淡風輕:「我已決定了,將神位禪于棄。」
冷不丁一句話,卻令我許久陷于震驚之中,地上的玄鳥更是接受不了,當場崩潰大哭。
「不,不,那邪物......他不配!」
眼前的神明皺眉,眼底結一層薄薄的霜,瞬時一股威嚴氣壓,逼得人不得不低頭。
「他不是邪物。」
聽他否認,我忽然想通了一些關竅。
「所以從來就沒有深淵,是不是?」
良久,帝嚳終于點頭:「是。」
「神明與善惡同行,承載著供奉的痛苦與怨恨,就如人性有陰私好壞,向來是一體兩面,不可分割。」
我疑惑:「所以那一天,你才會在深淵里狂奔?」
對方咳了咳:「……是散步。」
因為承受不了人世太多的惡意,神明化身為面目可憎的巨人,每逢半夜,便會去深淵中狂奔,在被一個凡人發現后,倉皇留下一個充斥著邪惡與憎恨的腳印......
無怪乎,他會給孩子起名為「棄」!
我有些猶豫:「可棄還是個孩子.......」
「來不及了,只有神性可以壓制他的邪性。」
帝嚳搖搖頭:「我已經決定了,予他的是神位,更是帝位。」
話音未落,玄鳥隨即撲上來,拽住了他的袍角。
「不!神主,這決定太草率了!他不過是一個凡人之子而已,您還是仔細斟酌,您.......」
「玄鳥,你沒有當過父親,你不明白。」
帝嚳將一只寬大的手掌放在棄頭頂撫摩:「只要聽他喊一聲爹,你就知道,一切都完了。」
聽他語氣無可轉圜,玄鳥呆呆地跌坐于地,神情恍惚:「他們,他們會質疑神的威嚴……」
「那不會太久的。」
神明伸手拂過孩子那傷痕累累的手臂,一陣陣光影照拂在那高華的面孔上,從未如此慈愛寬容。
「雖然一開始,他的名字就是棄,但他沒有放棄任何人,也沒有放棄自己。
「他愿意幫助別人,哪怕過后承受的卻是詆毀,他寧愿忍受腹中火燎般的饑苦,也不愿傷害母親一分一毫。
「棄有一顆赤子之心,就像他的母親。
」
聞言,很少被父親夸獎的棄,露出了小小羞澀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