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刻,小小的棄正伏在我后背上。
他已經好久沒有進食了,肚子不時響起饑餓的咕咕聲,而我背著他,正朝著他說發出怪聲的地方行走。
從那口井跳下來后,我們就落到了這處荒莽的平原上。
這里果然是下界,甚至距離有邰不遠。
嚴冬將盡,地面簇生著一叢叢毛茸茸的小草,將黎明前的平原染成了深深淺淺的綠。
身后的棄伸出一根短短的手指,遙指著遠方:「阿娘,小草發芽了。」
「是啊。
「小草發芽了,是不是春天就來了?」
我疲于趕路,自然無暇回答。
腳底,那些鮮嫩的小草被踩得窸窣作響,一只小手漸漸扶上了我的脖子,細細呢喃:「阿娘,你身上好香,好香啊。」
許是餓得狠了,他不住地咬著手指,咽著口水,甚至有幾絲涎水落在了我的脖子上、肩膀上。
昏暗的道路旁,隱約出現了一片月牙形狀的小湖泊。
我本想在湖邊休息一會,又擔心孩子受不了顛簸,只得回頭問他的意見:「棄,你渴嗎?累嗎?要不要喝點水?」
等了好一會,背后的孩子用細細的嗓子拒絕了。
「我不渴。」
聽他這麼說,我便繼續背著他往前走。
這之后,棄不再流口水了,他兩手環住我的肩膀,忽然小聲道:「我記得阿娘曾經流下的淚水,形成了湖泊。
「那都是對我的愛。
「阿娘為我做過的事,棄記得分明,永遠都不會忘記。」
以為不過是孩子話,我順口安慰了幾句:「棄,你一直是個好孩子,阿娘知道。
「等到了深淵,阿娘要去責問它們,要怎樣才肯放過你。
「這之后,你就可以順順利利地長大了......」
聞言,背后的棄笑了一聲,似以往天真無邪。
「是嗎,棄會順利長大嗎?」
「是啊,你會長大的,會長成像你阿耶那樣俊美雄偉的男子。」
我設想著棄未來的樣子,心情竟有說不出的愉悅輕松:「到時,你就不耐煩陪著阿娘,肯定要離開阿娘了。」
「不,棄不想離開您。」
棄聽了,一只手緊緊地環住我。
「棄永遠都不想離開母親!」
小小的頭顱在我后背上不停磨蹭著,一股股溫熱的水漬陸續滴落,甚至將我肩頭都打濕了。
我以為他在哭鬧,便也沒有放在心上,只鉚著勁兒趕路。
走了不知多久,繞過那一汪湖泊,前方出現了一道深深的淵藪
——不,與其說是深淵,不如說是一道延伸至地平線的巨大地裂。
寬廣,廓大,望不到盡頭。
27
黎明將至,一切都是昏暗的、蒙昧的。
四野空曠,只聞風聲呼嘯,吹得人渾身冰涼。
我放下身上的棄,牽著他往那黑暗的深淵走去,沒走幾步,忽然被人大聲喝止。
「姜嫄!」
我一驚之下回頭,又見那張熟悉的面孔,連忙將棄擋在身后:「神主!你就放了棄吧!
「姜嫄自知有罪,愿自歸于有邰,絕不會再回帝丘了!」
「是麼?」
回應我的,依舊是對方令人陌生的口吻。
「你先看看自己衣裳再說。」
我聞言低頭,確然發現了異樣。
只見麻衣上點點血斑,不知何時已染了或深或淺的血漬,一想到這些鮮血的來處,我渾身一涼。
「棄?」
棄就立在深淵的邊緣,那一對孩子的眼神,似懵懂,又似清明。
「阿娘,我只是太餓了。」
再看那只裸露的手臂上,是大大小小的咬痕,還在往外溢著血珠,我連忙伸手,想把他拉到身邊來,那矮小的身影卻后退了一步。
「棄不想再拖累阿娘了。」
我有心想過去,可棄身后一臂之處便是淵口,頓時不敢輕舉妄動:「怎麼會是拖累呢?
「阿娘有了你,才有了做母親的快樂。」
「可是棄心里愧疚。」
他認真地說著話,那漆黑的大眼仁閃著淚光,看著不那麼可怕了,甚至有幾分可憐可愛:「如果沒有棄,阿娘不用在帝宮里低聲下氣,也不用靠討好阿耶來供養我。
「阿娘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,或者回到自己母親身邊,依舊做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嫄。」
「阿娘沒有……」
對我無措的辯解,他只是擺了擺手:「實際上,并不是您選擇了我做孩子,而是我選擇了您做母親。
「棄不恨這個世界。
「只要阿娘記得,棄曾經來過。」
他說了一長串,根本不像個孩子說的話,我心中頓生恐懼。
「棄,別!」
一點淡淡的笑花,出現在那慘白的小臉上,只綻開了剎那便消失了,我撲過去,甚至來不及拉住那在風中鼓蕩的衣角。
一瞬間,眼前已是空蕩蕩。
我好像忽然被人取走了五臟靈魂,瞬間變得空洞起來,冷冽的風從四肢百骸穿梭作響,帶走了這具皮囊僅存的溫度。
不遠處,那個人的聲音依舊冷靜。
「都結束了……姜嫄,回來吧。」
對他的呼喚,我胸臆中并沒有厭惡,沒有痛楚,也沒有什麼激烈到不吐不快的情緒,只有一片死水般的荒蕪。
對方似乎有些慌了。
「姜嫄!」
我沒有再看他一眼,而是從棄消失的地方,徑直跳了下去。
28
深淵下面是什麼?
沒有跳過的人,永遠不會知道。
此刻渾身熱血往上涌,一身皮肉都緊緊擰在一處,臉被勁風吹得劇痛麻木的感覺,居然有些爽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