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知道,對方在用自己的方式寬慰我。
只是這一幕,似乎有些熟悉。
我有些迷惑了。
「我是不是……曾經見過你?」
「是麼?」
聞言,對方輕柔一笑。
再次將我拽入了那旋轉的迷夢中。
這一夜,足令人顛倒沉淪,魂夢俱醉。
迷離夜色中,暖風吹拂下,那笑容皎潔而寂寞,好似落入我懷中的一枚月亮。
而我在數不盡的快樂之余,卻生出了隱約的悵惘。
人神之別,猶如天塹。
浮生如此短暫,我又能伴他多久呢。
24
這之后很長的一段時間,我忙碌地往返于天、地兩界。
天上一日,地下一年,如此雖有些辛苦,卻也甘之如飴。
這天,母親見我又要離開,顫巍巍地端來了一大盆雞蛋,說要帶給棄吃,我連忙勸住:「阿娘,他不能食葷腥。」
她急急道:「沒事,這里都是無精的寡蛋,娘對著光一個個看過的!」
聽她這麼說,我便收下了。
回去帝丘后,讓棄每天拿幾個烤著吃,倒也不錯。
然而這一天,我剛從下界回來,便見棄手里拿著一個破碎的蛋殼,正伸長舌頭舔著嘴唇,似乎在回味著什麼:「真好吃啊,阿娘。」
我眼尖地發現,那蛋殼上還掛著一縷血絲,心下一顫:
「棄,你在吃什麼?」
對我的責問,他好像很不高興:「是阿娘給我的蛋啊。
「我吃了這顆蛋,才發現里面有個小鳥。」
這句話,不啻于晴天霹靂。
是誰,是誰偷偷在里面放了活蛋?
母親送來的蛋,我明明一個又一個檢查了許多遍!
再看食髓知味的棄,他扔下了那個帶血的蛋殼,轉身去那盆雞蛋里瘋狂翻找,發現不對就將雞蛋生氣地砸在地上、墻上,四圍很快一片狼藉。
「棄,你是不是餓了?」
我連忙拿了蔬果給他,卻被他頭也不回地丟在地上:「我不要再吃青椒了,也不要喝木渣子一樣的鐘乳,我要吃肉,要吃肉!」
最后那四個字,他尖著嗓子重復了許多遍。
空氣里,似乎升起了莫名的詭譎。
25
翌日,棄被軟禁了。
因為他鬧著要吃肉,還咬傷了路過的帝奴,帝嚳將他關在了原來的小院里,也不說到底要關多久,只是嚴禁出入。
找不到人的我,只好硬著頭皮求到玄鳥頭上。
「求你,讓我看看棄好嗎?」
「神主有令,任何人不得入內。」
「求求你了~~~~」
「你再敢對我用波浪線試試?」
數次以后,對方被我磨得不耐煩,索性將我也關進了院子,可憐的棄正趴在院中央的井口上,整個人有氣無力。
「阿娘,我好餓。」
他對我哭訴腹中猶如火燒,可蘆席上的瓜果堆積如山,卻一口都不肯碰,說它們吃起來猶如木頭泥巴。
「棄不要那些,棄要吃肉!」
面前,那對漆黑的眼仁眨也不眨地盯著我,猶如黑洞一般,令人不寒而栗:「阿娘,你若是真心愛我,怎麼舍得我忍饑挨餓?」
我張了張嘴,不知如何辯解。
棄蹣跚著走近了,那冰涼的小手攀著我,鼻尖不住地嗅著我的脖子,嘴里不住地發出低喊。
「好餓,好餓,阿娘……」
下一刻,身上的孩子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高高提起。
棄從小由我撫養,幾乎從不打罵,自然是嚇得不停掙扎尖叫!
「棄!」
我連忙上前解救,卻聽背后一道低喝。
「離他遠些!」
循聲回頭,濃蔭里正站著個人,隱隱約約地看不清形容。
「帝嚳?」
等了許久,對方應了一聲。
高大、熟悉的人影緩緩從那濃重的黑暗里走出:「如果你不怕脖子被咬斷,就繼續抱著他吧。」
我聞言立即反駁。
「不,棄不會傷害我的!」
「呵。」
今日的帝嚳口吻古怪,甚至有些陌生:「早知今日,便不該縱容你養育他,養成一個貪欲無盡的怪物。」
聽他如此貶斥,我心里一涼:「不會的神主!棄是個乖孩子,只要再想想辦法.......」
「夠了,姜嫄。」
孰料,帝嚳徑直拒絕了我,一字一句,擲地有聲:「亂麻不斷,快刀斬之!我最多再給你一晚,絕不能叫這怪物覺醒壯大,禍害無窮!」
我被他罕見的凌厲震驚失色,對方已一揚大袖,漠然離開:「好好珍惜這一晚吧。」
「明日,我會徹底處理他。」
他走后,棄從墻上滑下,一聲不吭地摔落在地上。
我心疼極了,連忙將他抱在懷里安撫,那蒼白的小臉上,黑漆漆的眼仁朝著天穹,卻映照不出一絲星光。
「阿娘,棄從沒有傷害過別人。」
「阿娘知道。」
「可為什麼大家都害怕我,提防我?哪怕我一直在努力幫助他們?」
這是他知曉人事后,第一次流淚。
一邊流淚,一邊還用帶著哭腔的顫音問我:「還有阿耶,他為什麼要處理我?」
我沒法回答。
我的心已經碎了。
不遠處,那口靈井沉沒在黑暗里,幾行螻蟻順著井繩爬下來,正忙忙碌碌地繞過草皮,這一幕看得我心中觸動,勉強笑道:「怪只怪,你的父親是神明,而你的母親卻是螻蟻。」
棄聽了,默不作聲。
可有一日,這個螻蟻卻想搬天。
我上前牽起了他冰冷的小手,慢慢朝著井口走去。
「別怕,阿娘永遠陪著你。
」
26
很小的時候,我曾向往如母親那般,帶領全族擺脫周而復始的饑荒凍餒。
后來才明白,我只是天地間的一粒微塵,一只茍且偷生的螻蟻,連自己的孩子都護不了,更談不上蔭及父母族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