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聽他這麼說,我不自覺地想起了離開前,母親那隱含痛楚,又無可奈何的面孔。
我明了她的不舍,也理解她的苦衷,不知不覺淚流滿面。
「我不怪她。」
「可你還是會傷心。」
「我傷心,不是因為怨恨,而是因為想她。」
天上一日,地上一年。
母親已白發蒼蒼。
帝嚳默然聆聽著,眉眼低垂,眼窩下因為睫毛的關系,有一小片蝴蝶翅膀似的灰色陰影。
人的感情是如此復雜。
怨恨要流淚,寬恕同樣要流淚。
或許這對于神明來說難以理解,甚至有些無聊,因為他拿著手里的彤管,又嗚嗚咽咽地吹起了一首新的曲子。
又或許,這是在笨拙地安慰我。
很可惜,因為我的哭聲實在太大,曲子在最高昂的地方斷開了。
朦朧的視野里,我攀住他的手臂祈求:「神主,有件事我一直困惑不明。」
「何事?」
「為何人生一世數十年,喜樂絕少,而苦難良多?」
帝嚳凝了我許久,一對細長的眉眼微微塌下。
「你如何認為,我就知道答案?」
我一時噎住,不知該說些什麼,面前的人已經收起了彤管,一手耐心地拭去我頰上的淚痕。
「如果實在思念她,就回去看看吧。」
22
有邰的冬天總是很冷的。
我下界那日正是朔月,冷得人伸不開手。
幸而我在低矮的部帳間穿梭,見到人人都有衣穿,觀神情臉色也算紅潤,心下稍稍安定。
到了族長的部帳,只見母親背對著我,正坐在地爐旁烤火,身上還穿著臃腫的羊皮襖,聽到我打簾的響動后,她有些遲緩地回過頭來。
「你……你是?」
我見她滿頭白發,還未開口,淚已先流。
「嫄,是你?」
「是我。」
母親蹣跚的身子貼近了我,好像不可置信似的,一遍又一遍撫摸我的面頰:「帝丘好啊,我的嫄還是這麼年輕,這麼美好!」
感嘆過后,又小心地問我:「神主他待你好麼?」
在帝丘的日子,怎麼可能好呢?
每一日,皆是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,只是再多的辛苦委屈我都不能提起,只怕年邁的母親聽了傷心。
「好啊,他待我偏愛溫柔。」
「那就好,那就好!」
母女相聚,自是一番痛哭陳情。
然而短暫的寒暄之后,母親便急著趕我走:「嫄,你趕緊離開,不要告訴別人你來過。」
我有些莫名:「阿娘?」
她連連搖頭:「以前的族人老了老,死的死,他們見你得了神的眷顧定會眼紅,到時許多麻煩……」
見她惶恐不已,我連忙握住她顫抖的手安慰。
「那就讓我躲在這里,再陪您一會吧。」
也是舍不得我,她同意了。
夜未深,我和母親抵足而眠。
阿娘講了許多我離開后的事,說多虧神主賜的千鐘粟做了種子,如今的有邰愈加豐饒,數十年沒有凍餓饑荒。
又說她擔心我在帝丘受苦,日日食不香甜,夜不能寐,幾乎每天都要朝著蒼穹張望,希冀在老死前能再見我一面。
說著說著,她年紀大了受不得困,已是昏昏欲睡,我將她冰冷的雙足抱在懷里暖著,神思也漸漸飄遠。
直到我也做了母親,才知道做母親有多不易。
譬如我人在下界,心中卻掛念著頑皮的棄,怕他行事不小心,又會惹人厭惡,不敢離開他太久。
可一邊是母親,一邊是孩子,兩個都是我割不下的。
又該如何取舍?
我心里隱痛,輾轉反側之際,耳中漸漸聽到了一陣塤樂,隱約而悠揚。
床榻那頭,阿娘已酣然熟睡,我披衣下床,順著那絲絲縷縷的塤聲往外找尋。
穿過群聚的部帳,又穿過一片漆黑的樹林,前方豁然開朗,是一片開闊而明亮,籠罩著漫天星海的平原。
一個人就站在不遠處,漆發朱唇,長身玉立,他凝望著我,口吻柔和而真摯。
「自從有了你,我無法再忍受一個孤獨的夜晚。」
23
我從不知道,簡簡單單一個「嫄」字,會被人叫得如此百轉千回。
令人如此難耐。
我無法再矜持下去,一秒便被那手臂招攬,順勢倒在了那寬闊的肩上。
落星無聲,唯有塤樂悠揚。
帝嚳,他不同于我見過的任何男子,他似乎淡漠疏離,不好親近,但他所吹奏的曲樂,又總是充斥著豐沛而充盈的感情。
雖然這一次并不似往日輕盈,而是曲調沉悶,隱含悲憫。
跟著那憂郁的小調,我看到一個人被架上高高的神壇。
神壇孤冷空曠,蒼穹無盡,壇下卻是一望無際,如山如海的信徒,那些沒日沒夜訴說的痛苦如覆壓而來的波濤,鋪天蓋地,日夜不停。
他在毫無芥蒂地,向我披露自己的瘡疤。
一曲畢了,上方那清澈眼眸依舊如溪水、如晚風般平靜,而我被其中鋪天蓋地的情緒所裹挾,許久都說不出話來。
我本打算向他祈求母親的長生,如此也無法開口了。
畢竟,他已經借這首塤樂告訴了我。
有些事,就連神也無能為力。
見我情緒低落,帝嚳收起了塤,只是伸手輕輕一拽,便將我帶在了手臂里,一步步向上走去。
空中好似有著看不見的階梯,他帶著我在階梯上徐徐旋轉,隨風而舞,翩翩的大袖如振翅欲飛的白鳥,仿佛下一刻就要乘風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