」
帝嚳恰在此刻來到,見我們一大一小目送那只小鳥消失在天邊,唇角微揚,綻開一個淡笑。
他幾乎是很少笑的,除非真正心花怒放。
「棄,你拯救了一條生命。」
棄聞言,有些不好意思:「阿耶別夸我,我只是幫小鳥找阿娘而已。」
帝嚳將一只寬大的手掌放在他頭上摩挲:「事情很小,和偉大并不沖突。
「當你開始幫助別人時,就已經在接近偉大。」
我知道,比起母親泛濫的溫柔,棄一直更想要的是父親的肯定。
果然,小小的棄聽了,連忙點頭如搗蒜。
「阿耶,我愿意幫助更多的人!」
19
自那天起,棄忽然開始熱衷于做好事。
帝丘很大,有玄鳥的陪伴,他往往可以走很遠,他會關心服役的帝奴,也會憐憫辛勞的老農,他關心惡劣的天氣,也會為一場珍貴的春雨歡欣鼓舞。
雖然大多數人害怕他面冠后的眼睛,甚至會在背后扔泥巴,但他一次也沒對我們提起。
有一天,他甚至從田里撿了麻菽回來,說要親自栽培。
此時的棄已經長到五六歲孩童那麼大,他矮小的身影忙碌地穿梭在苗圃之中,頗有些流連忘返。
說也奇怪,這些植物在他手里,個個長得茁壯茂盛,比田里那些瘦弱的秧苗壯健一倍不止。
對其中的道理,這小孩說得頭頭是道:「每個谷物脾性不同,只要根據不同的土壤,選擇最合適的谷物播種,自然就能獲得豐收。
「這就像瘦弱的孩童,只要合適的給養,就會越長越茁壯。」
他越發長大,已經能一套套地講道理,我漸漸辯不過他。
帝嚳聽聞了,同樣對此大加贊賞,并將他匹配出的強壯秧苗賜給帝丘的平民。
也就是從這里開始,民間漸漸傳開了神之子的賢名。
對此,玄鳥不以為然:「作為深淵的化身,棄的本性應該是殺戮、吞噬和掠奪。」
「幫助農奴,精耕農桑,這并不是他的本性,這樣做也只是為了神主高興而已。」
「是麼?」
對此我心生煩惡,口吻也十分不客氣:「一個人的秉性好壞,怎能單憑出身斷定?
「如果一個人生而為惡,卻甘愿抑制自己的本性做一輩子好人,一直到死,那這個人到底是好人,還是壞人?」
「……」
對我毫不留情的辯駁,對方破天荒地沒有反對。
不遠處,棄正蹲在地上,小心翼翼地挖土,他渾身沾滿了塵泥,神情卻寧謐而快樂。
玄鳥默默望著他,神色若有所思。
20
許是從稼穡中得到了樂趣,棄幾乎每日都要往田野跑,在他的強烈要求下,我漸漸放任他去更遠的地方。
孩子大了,總歸是要離開家的。
只是這一天,他直到傍晚都不見人影,我帶著帝奴們尋遍帝丘,才發現小小的人正蹲在那口靈井旁怔怔發呆。
我嚇了一跳:「棄,你在看什麼?」
「看下面。」
他指了指井口:「阿娘,這里有人叫我。」
「誰?」
我隨著他的視線往下看,只見井底蕩漾的一汪鐘石玉乳早已消失,此刻正如深不見底的黑洞,吹出一陣陣冷冽刺骨的陰風。
那是一種更廣闊的冥冥之中,窺不見全貌的詭譎。
我連忙將他背回了主殿。
只是這之后的日子里,棄總會在半夜偷偷跑出來,或是莫名對著窗外發呆。
心里的擔憂愈演愈烈,我問過玄鳥,對方卻表示束手無策:「泅渡之淵,那里有著無數充斥著怨毒與邪惡的亡魂,他們同樣在等待著主人。
「所以,不是深淵在呼喚棄,而是棄在召喚深淵。」
嘿,我還就不信了。
于是這一天,趁著玄鳥也在,我拽住又要往井邊跑的棄,細細叮囑他:「如果深淵再呼喚你,你可以朝它撒一泡尿。」
棄:「?」
玄鳥:「?」
深淵:「?」
幸好,棄是個聽話的孩子。
這之后,只要棄又跑去井邊撒尿,我就知道,他又一次聽到了邪惡的召喚。
「這口靈井,可以映照人心最深的牽系。」
帝嚳牽著我,一齊望向深深的井底:「譬如想著你心中的遺憾,它就會給予回應。」
「是嗎,這麼靈?」
我正滿心好奇地往深處看,卻見那粼粼的水面上隱約出現了個老婦人,形容舉止,頗為熟悉。
我本沒有當回事,卻在看清了對方后,一下子笑不出來了。
21
記不清已有多久沒見過母親。
不過區區數月,她已兩鬢染霜,神情老悴,昏黃的燭光里,手里捧著一件孩童的小衣,正拿在手上翻來覆去地摸。
不一會,她又跑到了帳外,盡力朝墜著冷雨的天穹望去,雨淋濕了她斑白的發,為她老去的容顏披上一層朦朧的微光,她的唇顫抖,她的眼模糊,她在虛空中尋找,哪個是她熟悉的臉.......
風吹來,雨滴里纏繞著誰的思念,竟這樣冷。
「那一年的有邰,一定沒有餓死人。」
畢竟身為族長的母親,用女兒換回了黑豕百頭,陶壺千對,粟米萬斛。
我喃喃自語著,眼眶卻不由自主地發熱:「可我不明白,她怎麼老了這麼多.......」
「天上的時間自然是很快的,天上一日,地下一年。」
帝嚳手執一根彤管,神情仍然無動于衷:「她用你換了糧食,我以為你早已忘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