沿途,我還看到了很多背著大背簍砍柴的女孩。
我幾乎是皺緊了眉進到第一戶人家里。
「呀,新面孔噻,快過來快過來!」
有一個女人看到我,放下手里正在掰的玉米,很熱情地將我迎了進去,還招呼著一個女孩去燒水喝。
我有點尷尬地被迎著坐在板凳上,將手里的東西給她。
是些衣服跟書。
那個女人太熱情,令我有些不知所措。
她的年齡跟我媽差不多。
我第一次被這樣照顧,雖然有些尷尬,但心里有點暖乎乎的。
但是下一秒,我就看到女人將在鍋爐前的女孩拉開,然后將我剛剛帶來的書扔進火里當柴燒。
我皺了皺眉。
「那書……不看嗎?」
「啊?」
女人笑著轉過頭:「看不懂的,也不知道上面有啥,但是燒火旺,好使!」
我看著旁邊畏縮著看我的女孩,我招手把她喚過來。
她扎著兩個小辮,有點黑,兩頰是紅的,眼睛卻很亮。
「上過學嗎?」
她遲疑著點點頭,又搖搖頭,眼神里有些迷茫。
女孩起碼是上初中的年紀,卻不知道什麼是上學嗎?
我皺著眉問:「姨,孩子上過學嗎?」
「上學?俺家三代往上數都沒人上過學,在家守著俺的田挺好,也活得起。
「你們大城市的孩子,俺們沒法比,丫頭,快,去拿個碗。」
女孩眨眼看了看我,沒說話,轉身走進屋里。
我胸口突然有些被壓得喘不過氣。
這里的人也被圈住了,被一種莫名的框子罩住,然后安然生活在這方寸之間。
默許了自己的生活本來就這樣,不去做出任何改變。
就好像……
我媽一樣。
突然,屋里傳來一聲嬰兒的哭。
猛地跟我記憶里弟弟的聲音重合。
我抬頭去看。
女人連忙將壺扔給女孩,去屋里哄孩子。
「俺去看你弟,你照顧好客人。」
女人說完沖我歉意地笑了笑,然后連忙進了屋。
我看著那個女孩費勁地提起那個很大的壺。
她小心翼翼地將滾燙的水倒在碗里。
我猛地站起身,去幫她把水倒好,然后揚聲說了一句「我走了」,提起剩下的東西走去下一戶人家,滿腦子是小時候的場景。
這一刻,我再次升起對我媽密密麻麻的惡意,以至于我如果再見到那個女人,會有種深深的厭惡感。
我一步步走在泥濘的路上。
轉移注意力般看著沾滿泥土的鞋上。
但是沒有成功。
我到底在厭惡著些什麼?
厭惡我媽對我做出的事嗎。
厭惡她這個人嗎。
她做錯了什麼呢?
是沒有好好對待我這個親生女兒,還是嫉妒我這個親生女兒?
又或者是她將她所經歷的,原封不動地套在我身上呢?
在我眼里她什麼都做錯了。
但是在她眼里呢?
她好像只是麻木地做著一些她所認為的,會正常發生的尋常事。
不論是女孩子得不到重視,還是女孩應該對男孩做出的犧牲,在她眼里好像都正常化了。
我不可控制地想起高考那天我被她困在車上的畫面。
那時候的絕望,跟她被所有人告知不允許去上大學時是一樣的嗎?
應該是不一樣的。
她早就習慣這樣了。
我停下腳步,靠在墻上,抬頭看了看太陽。
在那些惡意褪去之后,我心里滿是無力感。
我厭惡的是人,還是厭惡這種被一些人當成理所應當的惡心思想。
其實,剛剛我就察覺到這里大部分都是女人,男孩都很少。
我問了這戶人家男孩都去哪了。
她們說。
上學去了啊。
男孩不上學有什麼出息?
我頓住。
這里不是沒有學校,只是沒有讓女孩去上的學校。
男孩不上學有什麼出息。
男孩不上學有什麼出息。
這句話不應該是這樣的。
它不應該有一個限制性的主語。
但是她們不理解,她們沒有見過,不懂女孩子也應該漂漂亮亮的,女孩子也有自己想要的東西,有自己的事業,女孩子也應有一份機會去實現自己的夢想,女孩子也有勇氣和決心去面對一切。
女孩子……
也應去看看這世界所有的美好,也應擁有獨屬于自己的人生。
而不是被人框住,渾渾噩噩為了別人度過。
不是被一些人徹底捆住,傀儡般活著。
我嘆了口氣,看著院子里一起玩的孩子們。
我發現。
我沒有那麼反感我媽了。
那種小時候的同情又回來了。
我現在反而可憐她。
可憐她所放棄的一切,可憐她現在的麻木生活。
……
我將要分發出去的書收起來,坐在村口的大樹下,招呼了幾個女孩,講起書上的故事,盡量用生動的語氣,繪聲繪色地講述那些精彩片段。
圍在我周圍的孩子越來越多。
我不得不提高音量,用語言為這些孩子打造出另一個世界。
其他同學在發完物品,回到村口看到我們之后,他們也一人拿了幾本書開始講起來。
我們盡力為這群孩子搭建精神世界。
搭建一個足以強大到沖破現實的精神世界。
直到最后,我講完了三本書,喉嚨干得厲害,也到了我們回去的時間。
最開始沒有孩子愿意圍著我,現在有很多孩子圍著我依依不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