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因為我愛你,因為我恨你。」
他步履微微一頓,低頭吻了一下她的頭頂,「我也愛你,我也恨你。」
韞焉坐火車回北平了。凌先生留在站臺上,直到再也聽不見火車的汽笛聲。
想掏支煙來抽,一摸口袋,發現自己隨身攜帶的瑞士軍刀不見了。
應該是被那個壞丫頭順走了。
剛才他抱著她時,她肯定動了念頭,往他胸口捅上一刀。
最終卻沒有下手。
回到家已是半夜。他洗漱完進入臥室,床上的馮落落翻了個身,背對著他。
最近她被他的若即若離折磨得很傷心。認識七年的男人,她才發現自己一點也不了解他。她想,如果一直沒有嫁給他,她就永遠是他的床頭白月光,心頭朱砂痣。現在好了,蜜月未過,已經成了米飯粒和蚊子血。
凌先生不知道妻子的這些小心思。他忙著堵「柳蕭疏」給他捅出的一個個大窟窿。她在他身邊潛伏一年,給他的事業造成了極大損害,許多經營多年的情報網都被破壞,還有婚禮上的那個爛攤子,他用了很大力氣才糊弄過去,最終受了個通報批評。
風波過去后,他去華歌匯放松一下心情。華歌匯換了新的歌女,也很不錯,但到底不是原來那個味道了。
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,回到二樓房間,撲倒在雙人床上,貪婪吸嗅著上面殘留的香氣。
他咬著床單,肩膀顫抖。從來以為自己是個沒有眼淚的男人,如今才知,只是未到傷心處。
8
三年后,廣州。
凌芷庵剛剛調任廣州情報部首腦,就接到一項任務:今夜南山礦場有秘密暴動,務必鎮壓,將首要分子捉拿歸案。
凌芷庵提前帶著數百名警察和憲兵前往南山礦場,設好埋伏圈。
這些年,他殺人殺得愈發瘋狂,麻木。像一頭蒙了眼的獅子,朝著黑暗狂奔不止。
槍戰從凌晨十二點開始,凌晨兩點結束。暴動被成功鎮壓,數百名暴動者被殘忍屠殺。
暴動的首要分子被警察活捉,押送到凌芷庵面前。
那人身材瘦小,渾身是血,左腿受傷最重,小腿向外側扭曲了 90 度。
強光手電筒打在那人臉上,竟是個容貌清秀的女子。
凌芷庵冷酷地審示著她。
腿傷令她疼得全身顫抖,可她面色平靜,從容地與凌芷庵對望,目光清透如星子。
處理這樣的亂黨,凌芷庵非常熟悉程序:先簡單利誘,利誘不成,就上重刑。要是還不認罪,就處以絞刑,尸體掛在城門口示眾十天。
這就是她即將面臨的命運。
此刻,凌芷庵很想問她一個問題:好好的人間富貴你不享,為何偏要赴地獄受苦受難?
他仰頭望天,前所未有的無力,空前絕后的絕望。
突然,他舉槍。
「砰——」
他甚至沒有用眼睛瞄她,子彈就準準射中她的眉心。
點下一枚血紅的朱砂痣。
她依舊大睜著眼。只是眼里的星光倏然黯淡,最終歸于一片虛無。
給她一個痛痛快快的速死,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。
他不顧眾人的驚詫,把金手槍隨手扔到地上,轉身離開。
凌芷庵違背上級指示,擅自射殺暴亂首要分子,被停職審查。
從廣州返回上海的火車上,凌芷庵被神秘刺客槍殺。
當時他是有預感的,她的同伙會來報仇。
他不作任何防備,連保鏢都沒帶。刺客向他走來時,他安閑地坐在座位上,手里把玩著一枚粉色鉆戒。
子彈射穿他心臟的一瞬間,他閉上眼,腦海里最后浮現的景象,是多年以前,一個身穿土氣旗袍的女孩小心翼翼地湊上來,用蘇北口音對他說:
「凌先生好,我叫柳絮,我唱歌很好聽的,您想聽嗎?」
是的,他很想聽。
(正文完)
番外——韞焉
你出生那年,大清還沒亡,老太后還沒死。你的家族沐浴在王朝最后的榮光下,你是愛新覺羅家族最后一茬金枝玉葉。
等你懂事時,天下已經換了日月。
王府大院依然平靜。你健康快樂地成長著,老夫子教你寫毛筆字,洋老師教你 abcd。
你的額娘珉郡王妃,是留過洋的新女性,她喜歡對著后院的深井唱歌劇,并且給你起了個閨名:Emilie。
下人們稱呼你:愛美麗格格。
你長得確實美麗,但你不愛美麗。你愛數學,愛音樂,愛花花世界,愛宇宙星辰。
你關心天下局勢,來王府里拜訪的官員,你都要過去跟他們理論幾句,時常語出驚人,把你阿瑪嚇得半死。
某年,宮里老太妃薨了,你說,不過是一堆原子的聚會散了而已。
你哥哥趕緊捂住了你的嘴。
后來家里人對外解釋,二格格生下來腦子就有問題,有點瘋傻,不是我們王府教成這樣的,我們家風家教沒問題。
他們是擺脫嫌疑了,而你,沒人敢娶了。
你也無所謂,你本來就不想結婚。從一個深宅大院嫁到另一個深宅大院,跟你的額娘一樣,身在人間,心飄在天。
這樣過一生太擰巴了。
直到,你看到了那個男人。
那天你聽說王府來了上海的軍官,你好奇病又犯了,你還沒見過上海人呢,更沒見過民國的軍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