馮落落家世顯赫,她的父親關系網深厚,即便最近時局不穩,這些貴客也要出面來捧一捧場。
晚上七點三十分,婚禮尚未開始,新娘還在化妝。賓客們已經絡繹不絕到場,禮品禮金堆滿酒樓大廳。
凌先生沒有在門口迎客。他站在三樓一個不起眼的拐角里,關注著樓下每個人的一舉一動。
他所處的這個位置,別人注意不到他,他卻能把全樓風景盡收眼底。
這位英俊蕭灑的新郎,穿著燕尾服,打著蝴蝶領結,頭發梳得一絲不茍。
可他的臉上毫無喜色。那冷峻而專注的神態,如同一只預備捕獵的獅子。
七點四十五分,手下來報:「凌先生,新娘已經化好妝,儀式可以開始了。」
他收回目光,半垂著頭,似是有一瞬的落寞。
再抬起頭,意氣風發。
七點五十五分,新娘挽著父親的胳膊,伴隨著婚禮進行曲,出現在眾人視野中。
馮落落一身白色婚紗,圣潔又華麗。發型不再是少女的披肩卷發,而是盤成了樣式復雜的高髻,渾身上下珠光寶氣,儼然一位雍容華貴的凌夫人。
凌先生望著女人。蹉跎這麼多年,她終于要成為他的妻子了。
可他內心為何平靜無瀾,死水一潭?
可能是還牽掛著更重要的事。
他微笑著走向她,她羞澀、大方而又優雅地挽住他的胳膊,踏上紅毯。
賓客們真誠肅穆地注視著這對佳人。
而凌先生的目光,有意無意掃過四周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寒。
八點整,鐘聲敲響。這對新人站上舞臺中央,萬眾矚目。
這是凌先生第一次,把自己孤零零暴露在這麼顯眼的位置。
如果此時有人拿著槍隨手一射,都可能要了他的命。
「一鞠躬,拜天地——」司儀唱道。
沒有異動。凌先生神經緊繃。
「二鞠躬,拜高堂——」
凌先生沒有父母,十五歲起就孑然一身。
「三鞠躬,夫妻對拜——」
凌先生僵硬地轉過身,面向新娘。
她眉目含情,他目光飄忽。
難道,他想,計劃出了問題?
在這張燈結彩、歡欣融洽的酒樓內外,埋伏著數百憲兵。
數百支槍眼,無死角瞄準著大廳。
這是一場婚禮,也是一個計劃。
一個捉拿刺客的計劃。
凌先生早先得到情報,有一批「革命黨」計劃刺殺政府官員,并且他拿到了刺殺名單。
名單上,也有他凌芷庵的名字。
他對此很是輕蔑,卻沒有輕視。他很久沒有大開殺戒了,怕讓人以為凌芷庵這個上海灘的煞神年紀大了,寶刀老了,敢在他的地盤上撒野了。
將計就計,他打算設個陷阱,引蛇出洞。
這次婚禮,他專門借岳父的面子把「革命黨」刺殺名單上的人都請來了。這樣的絕佳機會,他不信那批刺客不出動。
只待將他們引入甕中,一網打盡,以絕后患。
而他的功勛簿上,又可以記下一筆,助力仕途更進一步。
誰又會想到,有人會選在自己的婚禮上大開殺戒呢。
凌芷庵是不在乎這些的。只要能執行好工作,就是把婚禮變成葬禮,他都無所謂。
連馮落落的安危,亦不在他的考慮之內。
馮落落并不知道這些。她只是覺得今天的芷庵有些奇怪,人生最重要的一場儀式,他卻顯得冷漠而麻木。全然沒有追求她時的熱烈殷勤。
夫妻對拜結束,交換戒指。凌先生把鉆戒戴上馮落落的纖纖玉指時,他忽然想起,還欠柳蕭疏一枚鉆戒。
證婚人頒發結婚證書,宣布凌芷庵先生與馮落落小姐正式結為夫妻。
凌先生望著那鑲金鍍銀、華美精致的結婚證書,又想,送柳蕭疏的證書有點簡陋了,改天有空了,重金打造一套新的。
走神了一會兒,很快他就收回思緒,密切關注現場狀況。
可是,一直沒有出「狀況」。
「革命黨」刺客,始終沒有露頭。
到了敬酒環節,凌先生耐著性子與賓客觥籌往來。
一個身著絲綢長褂的中年男人主動走過來與凌先生碰杯。
凌先生一眼認出此人。珉郡王府的貝勒爺,溥瀾。
凌先生之所以對他印象深刻,是因為這位爺當初差點成了凌先生的大舅子。
那是大約十年前的事了。那時候凌芷庵還不叫凌芷庵,名叫白遇安,是軍部的一個中下級軍官,陪同首長去北京出差,順道去郡王府拜訪。
舊朝的皇親國戚,大部分已是明日黃花,沒落凋亡,消逝在時代的風云變幻中。但還有一部分人,因與民國的名流、豪門、政要交往深厚,世代聯姻,手里仍把持著豐厚的政治資源。
珉郡王府就屬于后者。
郡王府家宴上,溥瀾貝勒一眼相中了白遇安,提出,想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他。
能與舊勛聯姻,也是一樁好事。但白玉安稍作打聽,才知道那珉郡王府的格格腦子是個有問題的,瘋瘋傻傻,門當戶對的人家沒有一個敢娶。
所以這便宜好事兒才能落到他頭上。
他嚇得買站票連夜跑回上海了。
回上海不久,他被調入機要部門做情報工作,改名換姓,成了凌芷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