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出了王都,次日回來,宋妧就跟丟了魂似的,和他一刀兩斷。
有時候真相離他,只有濃得化不開的仇恨,或是……薄薄一層紙。
等仇恨淡去,那個真相,竟令沈席玉望而卻步。
他不自覺地扣進宋妧抓出的傷口里,直到流出了血,疼得他微微蹙眉。
思緒戛然而止。
不,他沈二一介馬夫,粗莽無恥,配不上太尉千金,所以合該被玩弄,不需要別的原因。
他閉眼仰頭,深吸一口氣,試圖說服自己,他寧愿宋妧是玩弄他……
清晨的冷氣灌入肺,讓他的頭腦更加清醒。
也越提醒他,這個托詞有多可笑。
宋妧是第一個對他好的,為了他與長輩爭辯,挨了手板躲在閨房里哭。
他急著安慰她,宋妧卻反過來對著他撒嬌,要糖吃。
他離府之時,宋妧乖乖地站在屋檐下,眼巴巴問他什麼時候回來。
他與宋妧相處三年,倘若她從未變心……
沈席玉不敢往下想了。
「陛下……您流血了!」李恒忠尖銳的嗓音在悠長的宮道上傳得很遠。
沈席玉并沒有理會他,冷聲吩咐道:「一天時間,事辦不成,你提頭來見。」
李恒忠心中一緊,曉得陛下是動真格了,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。
上朝一如既往地枯燥繁瑣,百廢待興,諸多雜事擠在腦子里,叫沈席玉身心俱疲。
下朝時,燕月早已在殿外等他。
「宋小姐是被陛下接走了嗎?」
沈席玉腳步一頓,「是又如何?」
燕月一噎,默默攥緊了手。
「陛下,您別忘了當年是怎麼起家的。」
如今朝臣中多得是燕王一脈,沈席玉根基不穩,如何與她抗衡?
沈席玉笑笑,笑意卻不達眼底,「皇后,你知道朕的底線是什麼。
」
是,他靠燕軍打得江山,卻并非靠燕月。
他的恩人,是老燕王,但老燕王卻早就被燕月奪去了性命。
時至今日,燕軍舊部仍分為兩派。
一派是老燕王傳下來的,對沈席玉忠心耿耿的;一派,是燕月麾下的。
內斗多年,只是別人不知道罷了。
某些層面上,他與燕月,更像是相互提防的敵人。
沈席玉不介意她插手一些事情,但燕月千不該萬不該,不該管他喜歡誰,恨誰。
更不該挾恩圖報,把主意打到宋妧身上。
她手伸太長了。
燕月負氣離去。
沈席玉立在高高的臺階之上,少頃,垂下眼,盯著手背上的傷口,陷入沉思。
入夜后,下起了雨。
沈席玉向來淺眠,自從坐上皇帝之位,夜夜大門四敞。
空曠幽寂的宮城仿佛一抹漆黑不見底的深潭,一旦沉底,便再也爬不出去。
今夜睡不著,干脆也不睡了。
他枯坐在龍椅上,看著凄冷的雨,莫名想起當年在宋府的日子。
那時候也冷。
下了雨,他站在廊下守夜。
宋妧會打開一條窗縫,遞來蓑衣,順便捧著一杯熱茶放在他手心里,紅著臉說:「我喜歡雨,想多看一會兒。」
久而久之,沈席玉膽子便大了,敢偷偷猜測,她不是喜歡雨,也不想看雨。
她會不會是……喜歡一個人。
有宋妧作陪,凄冷的雨夜,似乎就沒那麼冷了。
可是后來,宋妧一句話,就將情誼斷得干干凈凈。
雨夜寒涼,水汽順著窗扇的縫隙鉆進來,舊傷便開始絲絲拉拉地疼。
一部分是上戰場留下的;一部分,則是當年逃出王都時,被人打的。
當年那伙人,可是照著要他的命去的。
生死垂危之際,他聽見宋妧的侍女將他贈與宋妧的物件丟在臉上,啐道:
「小姐嫌你臟,所以你碰過的東西,她都不要了。」
他贈與宋妧的所有物件,都被扔進爛泥溝,其中唯獨少了那枚小小的糖盒。
沈席玉知道自己臟。
身份低賤,配不上宋妧。
可一個人好不容易爬上山崖,沐浴著光,突然牽繩的人踹你一腳,看你重新落入深淵,譏笑你癡心妄想。
絕望中,便會生出怨懟。
經年累月的醞釀,便會滋生扭曲的仇恨。
沈席玉自知,他是腐爛的蛆蟲,卑鄙無恥,骯臟下流。
可若是站在山崖上的人,被人拿刀抵著,不得已才這樣做的呢?
思緒戛然而止,取而代之是心口的鈍痛,像吞下的毒藥,藥性綿延不熄,只要還醒著,便不得安寧。
沈席玉閉著眼,仰著脖子,輕輕蹙眉。
得到宋妧的短暫一小段時光,是快樂的,瞧著她費盡心思地討好他,便有種大仇得報的快感。
之后,她消失了,他又開始陷入無休無止的痛苦和煎熬。
飲鴆止渴,用來形容他再合適不過。
沈席玉輕輕叩著桌子,玉扳指發出噠噠的脆響。
少頃,雨幕外出現一個黑衣人。
李恒忠走出去,與他低語片刻,便走進來,擦擦淋濕的額頭,道:「陛下,查清楚了……」
他走到沈席玉身邊,躬身耳語。
沈席玉原本閉著的眸子霍然大睜,脖子上的青筋頃刻暴起。
臉色慘白,進而轉為死灰,如一棵枯樹,了無生氣。
最后一層窗戶紙被捅破了。
露出他早已猜到的真相。
他不得不靠捏住茶盞,來掩飾自己波濤翻涌的情緒。
「都下去,我想一個人待著。」
半晌,沈席玉啞著嗓子吩咐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