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席玉低著頭,默然把玩著糖盒。
「宋妧,這是本王當年一刀又一刀雕出來的東西,為何要還給你?」
他張開五指,指腹上依稀能見到淺淺的疤痕,
「有些話,你說三分,本王便信三分,可你——」
「千不該萬不該,拿它做籌碼,來探我的真心。」
我知道他雕琢糖盒的時間足足小半年,因此從不敢叫它磕了碰了。
這是我的念想,誰都不知道。
我急得拽住他的袖子搶,「你給了我,就是我的!」
沈席玉嗤笑一聲,猛得掙開我,后退一步,
「我給了你一顆心,你如何糟蹋的,記得嗎?你嫌本王臟的時候,記得嗎?」
我渾身如浸了冷水般,抖個不停,「我沒有……」
「你我身份有別,還是算了。」沈席玉一字一句念出當年的話,「你親口所言,本王冤枉你了?」
不知道為什麼,每次回憶起這個場景,我都會產生一種恐懼。
就好像有把刀架在我脖子上,不跟他分開,就會死無葬身之地。
他自嘲道:「我的東西,在你眼中從來都不值錢。」
「一個糖盒想必也廉價極了。唯一妙用,便是被宋小姐拿來誆我騙我。」
沈席玉開了閘,說話一句比一句傷人。
「萬一就管用呢?王都幾萬百姓的命和你癡愚王君的命,便都保住了。可是今時不同往日,你如何斷定,我非你不可?」
「你別說了!」我陡然拔高聲音,顫著身子,牙關緊咬,「你走吧,出去!」
沈席玉氣笑了,連連點頭,目光冰冷。
「好,好,我走,這臟東西,不要也罷!」
糖盒被扔進了火盆,沈席玉面無表情地淋上火油,將蠟燭扔進去。
伴隨著熊熊火焰,營帳簾子一掀,人消失在黑夜里。
我費了好一番力氣,才撲滅了火,糖盒燒得面目全非,一碰就散。
我喪氣地癱坐在地,倚著桌子腿,神情怔怔。
早就料到有這麼一天。
沈席玉心中有結,不是幾句甜言蜜語能解開的。
根基毀了,筑起的高樓,終有一日會轟然倒塌。
我和他中間的溝壑,拿什麼填?
不知怎的,就睡了過去。
再醒來,燕月的侍從等在外頭,「宋小姐,夫人喊你敘話。」
我在地上坐了一夜,起身時渾身虛軟無力。
勉強用胭脂水粉壓住黑眼圈,出門發現軍營空了一大半,沈席玉不知所蹤。
我剛跟他吵了架,無心其他。
一路走來,掀開燕月的營帳,她已經備好茶水等我。
見到我的第一句話,便是:「宋小姐,在他知道你的秘密前,自己走吧。」
我愣在當場。
燕月沏了一壺熱茶,隔著裊裊茶云,語氣鎮定平和:
「新朝的皇后,不能有任何污點。在沈席玉之前,你的清白給了誰,想必不用我多說了。不出三日,沈席玉的探子便會將這個消息傳進他的耳朵。我不愿看他再瘋一次,所以悄悄離開是你最好的選擇。」
她的話像隔著一層霧,模糊不清地傳進耳朵。
眼前的場景漸漸拉遠。
突然,當年瓢潑雨夜闖入我的腦海。
模糊的記憶竟然有了輪廓:
母親破門而入,拿大氅將衣衫襤褸的我裹在懷里,聲淚俱下。
明晃晃的火把點亮了暮色,我被抱出門時,父親正對著什麼人破口大罵。
我蜷縮在母親懷里,抖得厲害,回去后徹夜嘶嚎,聲音都是啞的。
次日,雨勢漸歇,沈席玉騎馬而來,站在天青色的雨里,眼底盛著明光,「妧妧,我心悅你。
」
可是,為時已晚。
我神情恍惚,麻木地說出練習了一夜的話:「沈席玉,我們身份有別,你走吧,我們還是算了。」
6
那年沈席玉走后,我大病一場。
醒來便稀里糊涂的,性子越發懦弱,整日閉門不出。
直到某一天,我忘掉了一些事,身子也漸漸好起來。
此刻,燕月的話就像一把利刃,劃破我塵封在軀殼里的繭。
我在血淋淋的事實前無所遁形。
燕月撥弄著碗底的茶葉,「打江陵的時候,太守府的姨娘們故意設局,意圖攀上沈席玉。」
「她們給沈席玉灌了藥酒,本以為能得償所愿。第二日,卻是沈席玉渾身染血,提著她們的頭走出來。」
「宋小姐,他此生最恨始亂終棄之人,因你瘋過一次。倘若再有第二次——天下人不容他。你難道想看他功敗垂成,尸骨無存嗎?」
我明白,帝王之位穩妥與否,要看天下百姓人心向背。
十七路藩王虎視眈眈,沈席玉一旦背上嗜殺的罵名,就是給了他們機會。
燕月嘆了口氣,「既然打定主意和他一刀兩斷,就沒有心軟吃回頭草的道理。」
我瞬間被抽干了靈魂,無力地閉上眼睛。
「他們都說,沈席玉殺了你父親,是真的嗎?」
燕月云淡風輕地笑笑:「宋小姐,你覺得是誰做的?」
在她灼灼目光下,我突然明白了一切。
燕月笑出聲來,眼底的野心再也不加掩飾,
「父親他老了,與其坐等被其他藩王蠶食,不如主動出擊。沈席玉背著這個罪名,只能跟我合作。而你,就是吸引他攻占王都的餌。」
原來自始至終,都是燕月一個人的獨角戲。
「宋小姐,跟我做筆交易吧。」
燕月說,我是時候退場了。
作為交換,她可以保全我的爹娘,送我們歸隱山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