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瞬間,前所未有的、鋪天蓋地的羞恥感席卷而來,讓槐八眼前發黑。
槐八瞬間垮了。她腦中剪影一般閃過的,是十三歲那天第一次接客,仿佛被撕裂的小小的自己、是赤身裸體被狗漢奸用皮帶狠狠抽打的自己、是每天用冰涼的水清洗魚鰾的自己……
而那個穿著男孩衣裳拉著李森奔跑的自己、那個穿著整齊干凈躺在李森旁邊的自己、那個被劉荔這樣懂事的女孩接納的自己……都化成了泡沫。
“把你的手,從她身上拿開。”就是這個時候,李森沖上來抄起桌上的盤子就砸在了張大腦袋的頭上……
李森和幾個男同學與張大腦袋的幾個手下打作一團的時候,呆成一個木人般的槐八被劉荔拉到角落。
劉荔的手很熱,而槐八的雙手冰涼。槐八眼神渙散地看了看周圍,聽著看熱鬧的人們的竊竊私語,感受著那些目光。最后視線重新回到李森身上的時候,張大腦袋突然從靴筒里掏出一把匕首,眼看就要扎在李森身上……
“砰”的一聲悶響,張大腦袋被酒瓶子開了瓢,匕首掉在地上,人捂著腦袋踉蹌幾步。
舉著酒瓶子的槐八臉上有淚,眼里都是血絲,渾身顫抖,“不準……你傷害他……”
然后槐八昏了過去。
12
當天夜里,槐八醒來的時候,只有李森在她床邊。
“已經深夜了,劉荔我讓她先去睡我的房間了。”李森扶著槐八坐起來,“今天的事是張大腦袋他先挑起來的,而且他們不如我們人多,還在船上的時候他也不敢把我們怎麼樣。
所以明天我們該下船的時候,趕緊離開這船上的是非就是了。”
槐八點點頭不說話,也不與李森對視。
李森看了槐八一會兒,知道她不想說話,便去鋪地上的鋪蓋,“今天晚上你睡床,我睡地上。”
待李森在地上躺下后,槐八盯了船艙的天花板一會兒,然后翻了個身,從枕頭下面拿出那根李森送給她的鋼筆。
“你的鋼筆。”槐八從床上將鋼筆遞到床下,放在李森的被褥上,“我大字不識一個……配不上。”
配不上。人配不上筆,人也配不上人。這是槐八遭今日一事后,終于看清楚的一件事情。
然后槐八轉過身去,她看不見李森的表情,而李森也沒有出聲。
良久,李森那邊傳來一聲嘆息。
“這是我第二次與你在一個屋子里睡覺了。”李森那邊有被子被掀開的聲音,“上次你就問我是不是嫌你。”
緊接著槐八感覺到身后的床一沉,她感覺得出,是李森躺了上來。
察覺到槐八繃緊的身體和她的緊張,李森并沒有貼得很近。
“槐八,我不嫌你。以前不嫌,現在不嫌,以后更不會嫌。你也不必……自己嫌棄自己。”
你也不必……自己嫌棄自己。槐八雙手緊緊攥著放在胸前,聽到這句話后鼻子一酸。
李森的一只手伸過來,越過槐八的腰和肩膀,然后掰開槐八的一只手,將那支鋼筆塞回去,“不識字沒關系,以后我教你識。”
感覺到李森的手要收回去,槐八一下子緊緊抓住,李森的動作一頓,然后任槐八抓著。
槐八的聲音帶了鼻音,“筆尾上……刻的是兩個什麼字?”
這個問題,槐八早便想問了。
李森感受著槐八冰涼的手,指腹滑過她的手心,回答:“逐光。”
“逐光?”
“嗯。國難一日不紓,時代之數萬飛蟲便當一日拋頭顱、灑熱血而逐光也。”
李森這話書卷氣重,槐八聽不懂。不過她聽得懂“飛蟲逐光”這四個字。而且她瞬間就想到了曾溺死在她那碗白粥里的那只小飛蟲。
李森就在身后,槐八卻只能腦海中想著他的臉,有些感慨,“……飛蟲逐光逐熱,大概是天性。”
在一個腌臜世上,有一只飛蟲,從前它周圍皆是污水螞蟥和食人糞土。某一天,它突然遇到了一束火光。那束火光熱烈、年輕、耀眼,深深吸引著那只飛蟲。于是飛蟲仿佛著了魔,一頭想扎進那束火光來的世界……槐八深知自己是一只飛蟲。
注意到槐八突然的低落,李森往前蹭了蹭,用自己的前胸緊緊貼上槐八的后背,然后被槐八抓著的那只手一翻,反包住槐八的手。
突然的親密驚了槐八,槐八稍稍掙扎,李森卻越貼越緊,“我喜歡你。”
槐八整個人一下定住。
“從我在阿媽那里找不到你,而帶著不解甚至是氣憤在那個狗漢奸家門口等了六天,卻在見到你時只剩下歡喜的那一刻,我就知道我自己的心意了。”李森又連名帶姓地重復了一遍,“槐八,我喜歡你。”
槐八的聲音有些無力,“我是個賣身子的女……”
“世道不易,活者艱辛。沒有誰和誰不一樣。遇見你之前,我只是個沒吃過什麼苦,只知道憤世嫉俗的學生。遇見你之后,我看到這世道有血有肉的、最真實的一面,才從而成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。
”
窄小的窗外,平靜的海面突然起了海風。海風猛烈起來,掀起海浪打在船身上。海浪撞上船身,變為成千上萬滴海水被拋上天,然后如雨水一般下落,重新落在海面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