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……哦。”
李森還是幅度極小地蹭了蹭。
算了……槐八把頭轉過去,盯著房梁,心想算了。她想啊,李森一個人事兒都沒嘗過的生瓜小子,她還是不逗他了。
于是槐八又開口:“看來我只能留你一天。明早你走的時候,小心點兒。我差點給阿媽下跪才收留了你一天,你這條命我槐八也是出了力的。雖然你不領情,雖然我知道你本來也想早點兒從這婊子院出去,去找你的朋友……”
說完,槐八就把身子轉過去,在床邊蜷起來,像是睡了。
李森胸前的手指動了動,皺著眉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說些什麼。
良久,聽著槐八那邊輕緩的呼吸聲,李森問了一個問題:“你白日說你最痛恨漢奸……為什麼?”
然而這個問題像是拳頭打在棉花里,槐八沒什麼動靜。
良久,李森昏昏欲睡,剛合上眼的時候,從槐八那邊飄過來四個字兒:
“我愛國唄……”
話音剛落,然后黑夜里的槐八和李森便都笑了。
屋里黑漆漆的,而屋外是另一個燈紅酒綠的風月世界。槐八的房門在這天晚上成了隔絕外頭那個混亂不堪的世界的屏障,讓槐八暫時扔掉平日風情的樣子,也讓李森暫時忘掉了白日逃跑的緊張。
兩個人在黑漆漆的屋里低聲笑了一陣兒,李森此時才放開了自己。他的笑聲自然而親切,既帶著男人應有的爽朗,也有著學生未褪的稚氣。
李森的笑聲從槐八的耳朵里直往心里鉆。
6
槐八早上醒來的時候,李森就已經不在屋里了。
他走了。可能回到了他和槐八完全不同的那個世界,也可能在回去的路上被人抓走斃了。
吃早飯的時候,阿媽放了一根鋼筆在槐八的白粥碗前,語氣聽不出喜怒,“你的。”
“哪兒來的?”槐八不解。
“學生早上走的時候給我的,說謝謝我們收留他一晚,說他身上沒錢,只有這根鋼筆。傻小子,也不看看這院里哪像是有識字兒的人。”阿媽罵著李森,卻輕嘆了一口氣,“唉,他叫我夫人,叫你槐小姐。我在紅場混了這麼多年,從當婊子到當婊子頭子……頭一回被人這麼看得起過。”
頭一回被人這麼看得起過……槐八攥著那根鋼筆,沒說話。
這支鋼筆是黑色的,油亮亮的,筆身上都是指印子,兩側還有不知什麼材質的金邊,已經有幾處掉了色……一看就是用過很久了。
筆尾上還刻著兩個字,槐八不識字,但她猜著可能是李森的名字之類的。
槐八把筆蓋拔下來,在手心里小心翼翼地、萬分珍惜地劃了一筆,劃出來的是藍黑色的墨水,低頭湊近一聞,都似乎帶著一股李森身上的味道。
槐八把筆蓋蓋回去,接著喝粥。
舀了幾口粥咽下去,然后她在白粥里舀到一只芝麻大小的黑色小飛蟲,盯了那小飛蟲半晌后,好似不經意間跟阿媽說道:“昨兒……我沒和學生睡覺。連衣裳都沒脫。”
阿媽沒應聲。
槐八便接著說自個兒的:“人家干干凈凈的,和我們不一樣。”
李森那樣的人,就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白粥,而槐八就像那只被粥的香氣吸引了的飛蟲。
人若是一頭往不屬于自己的世界里扎,稍不注意,就要溺死的。
7
李森從紅巷出來,直到翻墻進入學校,一路上并未被抓住。
果然和槐八說的差不多,城里的軍警都是酒肉做的,凡事堅持不過三分鐘,抓人也是。
聽其他昨天夜里就從各處逃回來的同學們說,政府只通緝了幾個號召大家示威的各學校的學生頭子,其余人都安全了。
“那他們?”李森擔心被通緝的幾名同學。
同學們拍著他的肩膀,“放心,他們幾個昨天都跑出城了,鉆在卡車下面……就是……”
“就是什麼?”
“就是我們學校的人,昨天被打死了四個……”有一個女同學已經開始抹眼淚,“政府還不讓家屬去領尸體,說是要示眾……”
李森緊緊攥著拳頭。
第二天中午,李森和同學們每人在胳膊上綁著一塊白布從校門走出來之前,他沒想過會在校門口見到槐八。
所以當他領著大家走出校門,被校門口政府安排的士兵交叉著槍攔住,卻一抬頭看見街對面站著的槐八的時候,李森整個人愣住了。
槐八今日穿了一件墨綠色的旗袍,墨綠之上繡著成片的黑色底紋,盤扣不是一般的樣式,而是狹長的葉子狀,臥在槐八盈盈一握的腰間、臥在槐八高昂的胸脯前、臥在槐八白嫩的天鵝頸邊……
“怎麼了?”身后的同學問李森,有些納悶李森怎麼沒有按計劃跟門口的士兵交涉。
“……沒什麼。”李森回過神來,從懷里掏出來模仿校長寫的信函,給士兵看,“昨天被打死的我們的同學,政府不讓領遺體,我們認了。我們只是按照校長說的,去廣場上送送他們……”
好說歹說一行人終于出了校門,李森讓同學們先走,自己一會兒趕過去。
他朝槐八跑過來。
“你怎麼來了?”李森的雙手搓著褲縫,有些不知道往哪兒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