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說,你們看著賞吧。
他們又說,依制,我應該給蕭晴嵐的家眷封誥命。他母親已有誥命在身,我該封賞他的妻子,讓對方進京,領旨謝恩。
我怔怔地坐在那里。他們喊了我好幾聲「娘娘」,我這才反應過來。
我說:「哦,那封吧。進京謝恩就不必了,怪遠的。」
后來邊關回了信,說蕭晴嵐俱辭之。
第十年,京中海棠花開,粉紅與粉白簇擁成一團。皇宮的御花園里有上好的海棠花樹,我愛遣散宮人,獨自翻身上去飲酒,累了便枕著春風入眠。
睡夢里,我回憶起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。
我小時候皮得很,慣愛爬樹。有一回爬上了街上最高的那棵海棠樹,上去時興奮得不行,結果自己卻下不來了。
十來歲的孩子,還沒到男女大防的年紀,卻也有了意識。同行的玩伴中,女孩子們沒能耐救我,男孩子們又不好來救我。
最后他們還是把蕭晴嵐給喊了過來。
他對我伸出手,說:「小五,你跳下來,我接著你。」
樹下全是人。我上樹下不來的笑話大抵很快地就要傳遍京中,可所有人都知道只有蕭晴嵐有資格接住我,我像蝴蝶那樣撲了過去,被他結結實實地抱個滿懷。
……
夢醒了。
我用手背擦拭眼睫,卻發現滿臉都是淚。
我如果喝多了,睡在海棠花樹上,通常都是啟瞬帶人接我回去。
他小的時候,我會偷偷地帶他出宮玩兒。皇宮一向困不住我,即便我帶個孩子,也依舊困不住我。
啟瞬一板一眼地跟我說:「母后,這不合規矩。」
我挑起眉,告訴他:「母后就是規矩。
」
我曾經給他形容我當初如何威風凜凜地一箭穿破懷王的太陽穴,又如何當著崔相的面把懷王的腦袋斬下來,每每這種時候,啟瞬就忍不住嫌棄我:「也不知道父皇當年為什麼要把我托付給你。」
我哈哈大笑,卻是笑中帶淚。
我說:「啟瞬,你知道什麼是信任嗎?」
就是你明明很清楚有些人更聰明、更有能耐、更運籌帷幄,可是你永遠不放心把最重要的事情交到對方手上。到了關鍵時刻,你能信賴的人極少。
所以固然我哪兒哪兒都不上道,既不大家閨秀又不雷霆手腕,怎麼看也不像是能母儀天下的樣子,可表哥依舊知道我一定會拼了命去保護你,哪怕犧牲所有。
啟瞬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,像個小大人一樣,道理一點就通,背書、學東西也特別快。
我對他說:「先帝也是由祖母撫養長大的,十四歲親政。我覺得你還能再早一些。」
他一板一眼地問我:「母后很盼望兒臣親政嗎?」
「當然。」
「所以,母后是想離開兒臣了嗎?」
我一滯。
我旋即笑了起來,對他道:「我能去哪兒?」
可他好像真的知道我在想什麼。
我并沒有想好要去哪兒,我總覺得自己已然無家可歸。
你習慣了皇宮的生活,把自己變成了一只籠中鳥,其實你一直都握有那把打開籠子的鑰匙,但當年是你自愿走進來的,你自愿把自己鎖在這里。
如今這麼多年過去了,就算你再度打開籠子,你也不會飛翔了。
9
第十三年,蕭晴嵐回京。
崔相也不知道怎麼回事,近來暴躁得很,非要邊關將領通通地回京述職。
啟瞬對我說:「母后,崔相說蕭將軍功高蓋主,邊關百姓只知蕭家,不知李朝。」
我「哦」了一聲:「你若不放心,給他換個地方。」
啟瞬道:「母后不覺得蕭將軍有別的心思嗎?」
我笑了兩聲:「他唯一的心思,大概就是不想回京。」
——不然當年也不會自請去前線,也不會這麼多年都不肯回來。
但蕭晴嵐還是回京了,和其他邊關將領一起。
前朝的事兒我通常不插手,但述職完了,將領們卻得進宮領宴。
我謊稱身體有恙,沒有去參加宮宴,而是又一次獨自去御花園飲酒。我斜斜地躺在海棠花樹嶙峋的枝椏上,手上提著陶制的酒壺,慵懶地靠在那兒。
抬頭便是粉白的花簇,花簇之間是清冷的月亮。
我的少年郎,當年便是清風冷月一般的人。也不知道如今成了什麼樣子。
我近來愈發嗜睡,因為夢中總能回到過往。
我睡得很淺,花樹下的腳步聲打斷了我的小憩。
我懶懶道:「啟瞬,宮宴結束了嗎?」
底下的人沒有接話。
我想了想,自己翻身下了樹,卻因飲了酒,一下子腳軟沒站穩。
然后倏然之間,落入了一個有力的懷抱之中。
不是啟瞬。
啟瞬不至于比我高一個頭。
我驀然抬首,有些朦朧的視線一瞬間清明了起來。身著朝服的男人好像被邊境的風霜磨礪得更挺拔了,面部輪廓更加棱角分明,氣息卻一如既往令人安心。
對方漆黑如點墨的眸子里倒映出了我的影子。
「蕭……將軍。」我頓了頓,還是換了稱呼。
他好像變了很多。
又好像哪里都沒變。
我不知道他怎麼找過來的,不知道該跟他說些什麼,甚至不知道該不該看他。
我總不能請他喝酒吧。
他卻率先開了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