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箏不會游泳,那處溫泉是直接從山間引過來的,挖得很深,她抓著池沿不敢下去。
大皇子在溫泉中朝她伸手,語氣稱得上是誘哄了,對她說:「沒事,沒有事,我抓著你,你下來。」
那天大皇子抱著沈箏,泡了一個時辰的溫泉。全程都沒有松開過手。
我記得以前在家鄉的時候,有個不長眼的勇士惹怒了他,九月的克魯倫河已經結了薄薄的一層冰,他將那個勇士的頭砸破冰層按在水中,等他窒息才揪著他的頭發將他撈起來,然后再按進去。
徒手能打死一頭野牛的勇士在他手底下連反抗都做不到。而他只是冷眼看著那個勇士在他手底下拼命地掙扎,眼底都是嗜血的冷漠。
高高在上,像草原上不可觸及的神祇。
可現在,在這個溫暖的溫泉中,他慵懶地半躺在那里,伸出一只胳膊讓沈箏抓著,眸底的神色似乎是愉悅和縱容,就那樣望著她,帶著淺淺的笑意。
我突然想不起來,我印象中的大皇子,到底是什麼樣的人了。
4
大皇子有次醉后問過我一句話,他問:「你說,沈箏恨不恨我?」
沈箏恨不恨他我不知道,但總歸不會愛他。
他們隔著家仇國恨,女真殺了她的爹爹,她娘親因此殉情,而大皇子又殺了她的長兄,更別提那樣多的大梁百姓和將士。
如果是我,那和大皇子,應該是不共戴天的。
可是沈箏表現得很淡定,所以我又有些拿不準了。或許她只是想活著呢?
不過我偷覷一眼大皇子的眼色,實在沒忍住提醒一句:「她恨不恨您,對您來說重要嗎?」
大皇子望過來的眼神讓我心驚,我立馬噤若寒蟬。
我是看著他長大的,他也一向敬重我,可有些底線,確實不是我能跨過的,但我實在忍不住,硬著頭皮又提醒一句:「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。」
大皇子沒說話。
沈箏第一次懷孕是在第一年年底。
她很長一段時間嗜睡厭食,我當時心里隱隱有些預感了,大夫把完脈后告訴大皇子的時候,他面色沉靜如水,即使我這樣熟悉他的人,都看不透他那一刻在想什麼。
沈箏聽不懂,但大概看我們的神色都不對,所以問一句:「怎麼了?」
大皇子對她笑笑,說:「沒事。」
但她這樣聰明的人,是瞞不住的,孩子是兩個月大的時候被她流掉的。
那時候我天天旁敲側擊地打探大皇子的意思。
這孩子怎麼能留呢,大皇子是老可汗最看好的繼承人,還未娶妻,沈箏的這個孩子是他的長子。和一個漢人生孩子?怎麼生?
到時候養大了,讓他領著鐵騎去踏碎他娘親的故土、殺他娘親的親人嗎?
是,二皇子完顏楨的生母也是漢人,他身上流著一半漢人的血,可他生母剛生下他就被老可汗處死了。
就這樣,二皇子對漢人的文化還十分感興趣,這要是有個漢人生母在旁言傳身教,那不是更了不得了?
大皇子對我說他有分寸。
但事實證明,沈箏比他更有分寸,在猜到自己懷孕了之后,她自己喝了墮胎藥,把孩子流掉了。
大皇子怒不可遏,聞訊趕過去的時候沈箏正躺在床上,她蓋著薄被,維持著體面,所以我們看不見她下半身流的血。
但她臉色蒼白,唇上一點血色都沒有,痛得汗濕了頭發黏在臉頰兩側,襯得眉眼如鴉。
大皇子俯身捏著她的下顎,惡狠狠地問她:「誰讓你擅作主張的?」
她很艱難地扯著唇角笑,她靜靜地看著大皇子,然后反問:「不然呢,生下來嗎?」
大皇子冷冷地:「你也配給我生孩子?」
他很兇地欺近,一字一句地說:「我只是不喜歡你自作主張。你記住了,你是我的,身上從一根頭發到每一寸肌膚,你自己都是做不了主的,懂了嗎?」
良久,我看著沈箏點了點頭。
她身體本來就弱,這場墮胎之后養了大半年才讓她的身體養回來一點。
大皇子再也沒來看過她,大皇子不缺女人,溫香軟玉圍繞在側,和以前一模一樣,可他一點也不快樂。
他經常長久地凝望某一處虛空,不知道在想些什麼,偶爾眼底極快劃過的情緒,依稀是怔忪。
我從沒在他面前提起過沈箏,沒人在他面前提,我們默契得像是這個女人已經死了一樣。
我真希望大皇子能悄無聲息地自動遺忘她的存在,這個女人對他而言,實在是不適合。
但有一天深夜,我從外面打完羊奶進來,看見他站在沈箏的床頭。
沈箏自從小產過就一直精神不濟,所以晚上昏昏沉沉的睡得很熟,大皇子俯身彎腰離她很近,手摸著她的臉,眼神專注,噙著幽深的我看不懂的情緒,就那樣定定地望著她。
半晌后,他才直起身子來問我:「她身子好點沒?」
我掩飾自己的震驚,低頭:「好多了,但她的底子您知道,需要細心地補。
」
他「嗯」了一聲,最后望了一眼熟睡中的沈箏,然后走出去了。
我看著床上的沈箏,睡夢中眉頭緊蹙,但依舊很美,是種易碎的美感,我想到大皇子八歲的時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