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待我如同待世間任何一個人。
博愛之愛,如江海中的一捧水,或許渺小,我已十分珍惜。
或許有朝一日他能愛上我,就像當初愛上小公主那樣,我這樣想。
我曾祈求這樣的日子能久些再久些,可是,當他看見木雕的那一刻,我就知道大事不好。
「這手法,似乎是我的。」他疑惑,「但我不記得我曾雕過自己。」
我連忙補救:「是我模仿你的手法雕刻的。」
徐衍平靜道:「既然如此,那便還給我吧。」
他帶走了木雕,而我卻無法阻攔。
多可笑,我,一個妖怪,竟然翻起了人間禁書,想知道遺忘訣是否有破裂的可能。
沒有、沒有。
禁書一千三百七十二冊,都說法訣既成,絕不回轉。
我放了心,定了神,回去找徐衍,依舊做個溫軟解語花——
但他在書房,不修道、不讀書,對著木雕兀自失神。
許久,他翻過雕像的手,那里有一滴經年的淚痕,沁入了紋理。
徐衍輕輕觸碰淚痕,良久,深深嘆氣。
我推門進去,他未回頭,問:「我曾經愛上過誰,對嗎?」
我不敢答,也不能答。
他說:「方才我看見木雕的掌心有一滴淚,看見時,我就感覺心口疼痛。」
我硬著頭皮道:「你愛上的那個人,是我。」
徐衍終于回頭,認真看著我。
我也看清了,他的眼眶微微發紅。
「你撒謊。」
他抬起指尖,我便瞧見了,那一縷附著在木雕上的精魄,晃晃悠悠,逐漸沒入了他的身體。
許久,他睜開了眼。
揮一揮衣袖,筆墨無風自動,勾勒出一道月下垂淚的少女側影。
「她是誰?」他問。
啊,這是那天,我把記憶中的徐衍給小公主看,她傷心落淚,對月問天。
然而我不能說,妖怪也有私心,曾經是盼望他愛我,如今是不能辜負小公主的心。
「她是你喜歡過的人,后來辜負了你,叫你莫要尋她。」
一早就商量好的說辭,如今當真說出口,竟這樣疼痛。
徐衍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理由,點點頭,卷軸燃為灰燼。
「我累了。」他說,「你走吧。」
我答:「好,那我等會兒煲雪梨湯給你喝。」
他淡淡道:「你回鏡湖吧。」
我愣住。
他望向我:「我已知你心,你也已知我心。世間尚有千萬好男兒,我不愿耽誤你的時間。」
我想哭,卻倔強不落淚:「你從前動過心,焉知此番不能為我動心?」
徐衍搖搖頭,清冷道:「不可能了,請回吧。」
妖怪可以放低身段,卻不能接受明確的拒絕。
我就此離開,直到小太子派人千里迢迢來送書信。
徐衍將國師的位置傳給弟子,不知所終。
我焦急地破開他的院落,卻發現被我藏在地底的匣子被人翻開過。
那里頭藏著的小公主的畫卷、衣裳、玉佩,全然消失。
整座院子空空蕩蕩,沒有小公主,也沒有徐衍。
吱呀一聲,我推開書房的門。
陽光篩過剪影,有兩人立于光下。
一者低頭凝視,一者歪頭嬌笑。
低頭的那個,有鋒利的眉,狹長的眼,烏黑一點眼珠,蒼白一張臉龐。
嬌笑的那個,有瑩潤的額,古靈精怪的表情,雙頰紅潤,頭發蓬松。
兩人十指交扣,眸中唯獨映出對方。
我破門而入這麼大的動靜,竟都沒能讓他們回頭。
我淚流滿面——
這是雕像,徐衍親手做的雕像。
我滿腔情緒翻涌,沖出書房,對著天空哭喊:「徐衍!」
卻終究沒了下文。
我曾愛過一個人,他生于曠野、長于國都。
心在十年前死去,又在十年后得以救贖。
我曾想努力為他編織一個美夢,然而發現,他或許并不想遺忘。
小太子問我徐衍會在哪里,我答:「會在有小公主的地方。」
小太子不解,我便好心解釋:「我曾聽聞你們凡人的說法,只要逝者還存在于生者的記憶中,她就沒有徹底死去。」
她變成雨,他就去淋雨。
她變成葉,他就去栽培。
她或許變成塵埃,他就去一一接住。
她與日月同起落,他就靜謐看天空。
人生這樣漫長,只要他活著,她就沒有死去。
(完)
來自鹽選專欄《朱顏劫:最是人間留不住》
作者:宮墻往事
來源:知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