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質畫屏里,年輕人平靜回答:「從前我愛天下萬物時,并不需要理由;如今我愛上她,自然也無需理由。」
大妖目眥欲裂:「荒謬!」
年輕人笑了笑:「那你想聽什麼呢?」
他站起身,于是大妖看清楚了他身后的琳瑯畫卷。
或喜或嗔,或著鵝黃或著淺紅,撲蝴蝶或是執書卷,一張疊著一張,張張都是同一個人。
大妖不傻,自然猜得出那就是如意公主。
年輕人望著畫卷,冰封眸色也漸次融化。
「或許你想聽,我愛上她從小跟在我身后喊我師兄的可愛;愛上她不識水性卻來河里救我的莽撞。又或者她什麼也無需做,只是歪頭沖我一笑,我就心慌不敢看她。」
年輕人明明在笑,笑顏卻如此悲愴。
「與其問我有多愛她,不如問我有多恨自己。恨自己無知蠢笨,她離去后才知,原來當初我心口涌動的,并非愛眾生的愛,是獨屬于她獨一無二的愛。」
大妖安靜下來。
良久,她自嘲般一笑:「我最初答應幫你,是指望有朝一日能把你的心收入麾下。現在看來,是我輕率。」
年輕人平靜答:「你若看上我的皮囊,事成之后,盡管拿去。」
大妖沉默片刻,撲哧一聲笑了:「小郎君,我縱橫六百年,見過太多美男子,你且排一排隊。」
年輕人說:「我無以為報。」
大妖裊娜離開:「就當我日行一善吧。」
年輕人只能看見她的背影,而我卻能看見,美人慣常輕佻的丹鳳眼里,分明蒙了一層遺憾的淚霧。
6
水質畫屏再度靜止。
大妖背對著我,看不出神情。
我問:「他不知道,你真心喜歡過他,是不是?」
大妖半真半假答:「妖怪怎麼會有真愛呢?妖怪只會把情郎搶來,把情敵弄死。小公主,你可得當心。」
妖怪有無真愛暫且兩說,我只知道她此時說的不是真話。
水質畫屏盈盈一動,畫中人又長了五歲。
這時的徐衍已經和我見到的徐衍沒什麼區別了。
道長放下拂塵,結訣成陣。
一道道黑色符咒飄上半空,剎那間雷電大作。
紫電鋪亮了整片天空,烏云一朵接著一朵,卷遍了萬里晴空。
道長的白衣被狂風吹亂,而他紋絲不動,眉目清冷而決絕。
終于有驚雷重重打下,鋒利的閃電劈向他眉心。
他竟像是空心的,雷電來來去去,將他的皮膚照得宛若透明。
那樣巨大的痛苦,他卻露出一絲微笑,是夾雜著巨大悲傷的快意。
那桃花形狀的紅唇已然泛白,卻一開一合,在說什麼。
我靠近仔細分辨,終于失聲痛哭——
蕊娘。
他說的是蕊娘。
畫面仍在繼續,而那場景我分外熟悉。
御書房里,皇帝的印章無風自動,不偏不倚在奏折上印下了如意公主的閨名。
皇帝大駭,太子痛哭,印章兀自咕嚕嚕滾動,又印了一遍名字。
皇帝驚恐地喚人捉鬼,早就在窗外的道長卻笑得欣慰。
他有一雙陰陽眼,能見常人所不能見之物,自然也就包括了那頑皮的新鮮鬼魂。
他不動聲色走進去,看清小鬼在他面前繞啊繞,看清小鬼跳綠腰。
道長好修為,手里的拂塵卻拿不穩。
驚了小鬼,也驚了他自己。
小鬼急急跑過來,道長彎腰撿拂塵。
只是一個低頭的瞬間,他便已想好將七情六欲悉數埋藏——
倘若他的結局是必死,那何必惹她動情、徒增傷悲?
那送別摯愛之人的痛苦,他嘗過就已足夠,不必也無需,再叫她經歷一次。
畫面靜止,我淚流滿面。
「他為我聚魂時就想過要一命換一命,那麼,他是否會在今年內死去?」
大妖望著畫面里靜止的徐衍,說:「我原以為你新生之日,便是他將死之時。但我沒想到,他又與上天多爭了一月之期。小公主,他那樣理智克制的一個人,真是愛你愛到方寸大亂。」
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,讓我看不清畫面里沉靜如昔的徐衍。
我澀聲道:「知道我魂火日益黯淡的時候,他在想什麼呢?」
大妖苦笑:「你是聰明人,猜也猜得出來,他想的是以命抵命。但在那之前,他還有一件事要做。」
我低聲接話:「……他將我托付給了你。」
御書房中再相逢,我是新生的鬼,他是將死的人。
我以為是故事的開始,他卻早已想好了結局。
終于,我掐著掌心,逼迫自己問出一句:「他現在還活著嗎?」
「活著。」大妖答。
「為何這樣篤定?」再問。
大妖揮手,招來那亦步亦趨的雕像。
大妖幽幽道:「他臨走前仍不放心,要我演一出雙簧。看似是我妖法令木雕成人,其實是他分出一縷精魄在這木雕之上。日日夜夜,好照拂于你。」
我捂住嘴,不讓自己哭出聲。
那日他臉頰驟然蒼白,原來是承受了魂魄分裂之苦……徐衍,徐衍,我何德何能?
大妖的聲音猶在繼續:「只要木雕仍是人形,徐衍就還在世間。」
我看向她:「帶我去找他。」
大妖涼涼道:「我幫徐衍,是因為我們認識多年;想讓我幫你,你又憑的什麼?」
我輕聲答:「憑的是你愛他,你不想讓他死。」
大妖變了臉色。
我望著她,目光中有幾分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柔與憐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