戚珩也著盛裝,可怎麼看,都像做春秋大夢的書生,私自做了皇帝的龍袍來偷穿。
我放低了姿態,難得對他溫聲軟語。我說我親手為他熬了羹湯,這一日繁文縟節頗多,吃飽了再去罷。
自鞠瘁之事后,他當真消瘦了許多。見我如此,倒是扯出了一抹安慰的笑意,接過羹湯吃了起來。
「溫氏婉順,封為婉昭儀,與孤一同回宮。」
我在想他如果知道這碗羹里的肉,是從他兒子身上剜下來的,他還會不會覺得我依舊婉順?
正在我出神之際,他突然問我:「我們是一家人,對嗎?」
我笑著點頭答是,不免在想,那年我的小皇子死的時候,他為什麼不問問我這句話呢?
他任憑我的小皇子在凄風苦雨里死去,和他此刻吃下自己的骨肉,又有何區別呢?
戚珩,你所輕易得到的這一切,其實樣樣都非常難得。
你也該明白這個道理了。
【十八】
我順利產下一個皇子,戚珩如約一出生就封了他為太子。取名「稷」,江山社稷皆托付的「稷」。
之后幾年都很順遂,我不再碰戚珩,只守著一個稷兒,而薛檀相繼又誕下一子兩女。我不愿意搬到皇后宮去,綺梅軒擴建了許多,一年比一年熱鬧。
鞠瘁雖為制衡才成了北辰寺督公,但他本意不是為了弄權。所以朝政清明、再無一家獨大后,他也再未使過以前的雷霆手段,該處理的秉公處理,也并不結黨營私。
稷兒在我膝下長大,除了太子三師的教導,我也會時常讓他和鞠瘁多討教討教。我很是愛看他倆臨窗論政的模樣,那是我夢中才有的光景。
鞠瘁后來找到了自己一個庶出的妹妹,已流落到近西北的地方為奴。那時我大哥已升了正二品的職位,我便讓他納了那小姑娘為妾室,總歸自家人要安心許多。
稷兒漸漸長大,戚珩也越發不理朝政起來了,時常一句「交由太子協理」,便和薛檀寫書作畫去了。
稷兒十五歲這年,許多事他已然能獨當一面了。
是在一個尋常的夏日,戚珩正在我屋里品茶,我隨意說道:「皇上既喜歡享樂,便別再為朝堂上那些瑣事煩心了,堂堂正正享樂去多好。」
戚珩端茶的手一頓,好一會兒才往嘴邊送。
他不敢與我嗆聲,所以故作玩笑道:「皇后,你莫不是在逼孤退位?」
「做太上皇不好嗎?原先卓媚姝住過的皇后宮,臣妾都已派人給您打掃出來了,」我委婉地承認,「臣妾命人擺了許多詩書琴畫,都是您最愛的玩意兒。」
以你之天資,撐死不就只能做個風花雪月、庸庸碌碌的王爺嗎?
我如是注視著他,看他無力地放下茶杯,半晌又無話可說地端了起來。
人總是得到后失去時,心里最不甘。
當戚珩再也不拿別人做擋箭牌、再也不將自己摘得干干凈凈的時候,我就知道,他已徹底絕望了。他終于意識到他現在宮里的處境,還不如我的丫鬟芍藥。
只不過沒想到的是,自稷兒登基為帝、戚珩遷居皇后宮后,直至他行將就木,我們竟再未見過面。
薛檀也很有默契,她從不會在我面前說戚珩的近況,想來她也不會在戚珩面前提我。
我與戚珩見的最后一面,是他臨駕崩的那一天。
他躺在榻上,那個曾經面如冠玉的兒郎,終于老態龍鐘,不復好年華。
他流著淚,說他以為我會一輩子那樣愛他、粘著他、滿心滿眼都是他。說他以為只要他醒悟了、回頭了,我就還會在。
沒想到至死都回不去了。
戚珩終于在臨終時承認:「我真的很無能罷,梅娘。他們都說你是鄉下的野丫頭,螻蟻雜草一樣,可我卻連你護不住,一輩子都在被女人拿捏。」
「你別怪女子剛強,」臨了還要聽他再責怪一次旁人,我真有些后悔來見他最后一面,「卓氏也好,薛姐姐也罷,還有我。每一個都比你珍惜自己所得的一切,都比你好。」
「你都配不上。」
他嗚咽了幾聲,最后再也沒有說話了。
戚珩在那個晴朗的秋夜離世。那晚的月亮,很像我初見他時,在馬車里看見的那一彎。
而我呢,這些年里,每天都與鞠瘁形影不離。或在這里看看花,或在那里賞賞月。偶爾來了興致,我會央他再為我畫梅花妝。
鞠瘁真的很聰明。稷兒登基之初,時常向他討教,他還會說些切中根本的話,后來便慢慢還權于朝,也和稷兒打起馬虎眼來了。
稷兒得鞠瘁的真傳,自然也很精明。我們這樣識趣,他便也不會將手伸得太長。
許多事稷兒都佯裝不知,雖然后來還是裁撤了北辰寺,也處理了一批貪贓枉法的太監,但始終未動過鞠瘁。
所以鞠瘁算得上是功成身退了,那個曾在綺梅軒為我倒茶的小太監,如今又回到了綺梅軒,做回了那個為我倒茶的小太監。
哦不,不小了。
他陪著我活到了六十二歲,一直陪到了我將要壽終正寢。
那天我的眼前已開始泛黑,闔宮的皇子皇孫們都跪在外頭,我只讓鞠瘁、薛檀和稷兒守在我榻前。
我命稷兒要善待薛檀他們幾位太妃,也要善待自己的妃嬪們。我還掙扎著抹掉薛檀的眼淚,讓她別偷偷給我親手做壽衣了,多大的年紀了,眼睛怎麼熬得住。
最后我握住了鞠瘁的手。明明已與他相濡以沫這幾十年,我還是覺得有好多話沒來得及和他講。
我讓他把我的臉轉一下,我想再看看他。
好生奇怪,視線模糊處,他還和初見時一樣。細長的官帽下一雙細長的丹鳳眼,又凌厲又兇狠,怎麼都看不出,他會成為全天下最能溫暖我的人。
「如果我早能聽進去初見時你說的,我家比都城好,興許我后來不至于活得那麼舉步維艱。」我吃力地說著話,他滾燙的眼淚,落進了我的手掌心。
「可我要是不來,也就沒有你我之后的種種了。所以鞠瘁啊,我半點兒也不后悔。
「我真是好舍不得你……」
我合上了眼睛,再舍不得,也得放手了。
后來的事,是我生前并不能想到的。
我下葬的那天,鞠瘁去了冷宮。
他拿著一個火把,鬼魅一般地對卓媚姝說:「戚珩已經死了,那你也下去給梅娘陪葬罷。」
他活活燒死了卓媚姝,那是北辰寺曾經最殘酷的刑罰之一。
誰知道他是從何時起,就想這麼整治卓氏的。
最后,他買通了宮人們,將他活埋進了我的棺中,與我一同下葬。
清晨簾幕卷輕霜。
呵手試梅妝。都緣自有離恨,故畫作遠山長。
此生有離亦有恨,好在幸得遇見了你。
鞠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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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自鹽選專欄《戰損美人崛起計劃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