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的人面冷心熱,如鞠瘁;有的人面熱心冷,如戚珩。
他在我面前從不避諱,因此也憤然道:「在前朝,卓家一呼百應,在后宮,卓氏也一手遮天。孤被塞耳閉目,可旁的人又不敢輕易啟用。」
「那便想辦法疏通了耳目。皇上只管說,梅娘愿為皇上赴湯蹈火。」
我手一掃,巧妙地落在一旁侍奉的鞠瘁身上,「我這兒的小宮女、小太監,都能為皇上鞠躬盡瘁。」
戚珩注意到鞠瘁,思忖了片刻。他問鞠瘁,當年鞠侯爺也出過許多治國良策,他既在膝下耳濡目染,可有何高見沒有。
鞠瘁恭敬地行禮,說不敢有高見,只是有些自己的胡思亂想罷了。我只看一眼便知,他那未抬的眸子里,必然滿是嘲諷。
我知他在嘲諷什麼,該是多無能的皇帝,到頭來只敢聽太監的進諫。說來也是鞠瘁籌謀已久,再加上舌燦蓮花,戚珩不僅聽了,還照辦了。
「君者,舟也;庶人者,水也;水能載舟,亦能覆舟。所以天下該是百姓的天下,可現如今,這江山社稷既不是皇上的,也不是百姓的,而是那群權臣的,自該整治了。」
鞠瘁垂手,沉著冷靜地說著這些我從未聽過的話。
那一刻他變得陌生了起來。非是疏離感,是仿若站在那里的不再是小太監鞠瘁,而是侯府有治世之才的鞠二公子,鞠云聲。
我許久不會怦動的心,在那一刻躍動了。
戚珩還在為鞠瘁所提的一些酷刑猶疑,說著該施德政的話,被鞠瘁駁道:「為政以德,譬如北辰,居其所而眾星共之。可這是待百姓之道,而非待奸臣之道。
」
那便是北辰寺的由來。先肅清朝政,而后德治萬民。
私下里我還刻意反問過戚珩,怎敢放心將這些人手與職權交給一個太監。
而戚珩所言,則與鞠瘁所料的一模一樣。他說正因是個太監,辦不好了能隨意處死,辦好了即便漸漸權勢盛大,說到頭也只是個太監,于他皇權無礙。
那會兒我安靜地趴在戚珩懷里,一個字都沒有說。
我其實很想問問他,是不是一直以來對我這般安心,也因為我只是個小門小戶出身、毫無威脅的妃子。
那便是我最大的優點,是現存的妃子里,我有而別人沒有的好。
他可以放心地升我做貴妃,可以放心地讓我生兒子。最好多生幾個,以此掣肘卓媚姝。
是他青梅竹馬的替身,是好控制的玩物,是生養皇子的工具,是他隨手撿來的試驗品。看看我能在卓媚姝的眼皮子底下,茍活成什麼模樣。
這便是我當初飛上枝頭變鳳凰,最大的原由。
我以為的被愛,是他裝出來的。我給他的愛,是他用來利用我的。
我也是自那時起,為了在卓媚姝那里討一條活路,主動請來避子湯,承諾絕不再觸她楣頭。
而當時,我才剛滿十九歲。
【十三】
薛檀很爭氣,初夏時節便有了身孕。
按之前給我養胎的那一套,薛檀在我們的照顧下養得很好。她無趣時,不似我只會看看花草,她會帶著我讀書,還會教我畫畫。
讀書便罷,畫畫我實在是不行,便拉著她做針線。我想給孩子做雙小鞋子,碰巧就翻到了曾經給我的孩子做鞋子的圖樣。
沒想到薛檀注意到了我睹物思人,她懷孕后做的第一件針線活,竟然是給我的一件長衫。
衣擺繡著臘梅花,小巧精致,很合我留給眾人的印象。薛檀做好后,我忙不迭穿上身,原地旋了幾圈,夸她手藝好。
連一旁看著的戚珩都吃了醋,說只收到過薛檀親手做的小物件,但還沒穿過她親手做的衣裳。
薛檀撫著自己的肚子,雖在與戚珩說話,柔柔的目光卻落在我身上,「等臣妾生了孩子養好了身子,再給皇上做罷。現下實在乏得很。」
還是晚上要就寢時,我才細細看了看那件長衫。我給芍藥說,薛檀這幾年肯定遭了不少罪。
否則曾經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,雖擅女紅,但哪能連剪下來長些的線頭也舍不得扔,留著縫邊邊角角。
芍藥也湊過來看,在翻開袖口時,好奇地「咦」了一聲,「娘娘,這里繡了字。」
我看了一眼,沒忍住讀了出來:「常安常樂。」
驀地想起最初的最初,戚珩送我的那個荷包。
是了,堂堂一朝皇子國君,怎會刺繡呢。又怎會寫下這樣小姑娘心思的寄語。
該當是他們青梅竹馬的歲月里,很美好的一段往事罷。她給他送自己親手做的物件,里邊也繡著「常安常樂」。
「當年鞠瘁說得沒錯。那般盛寵,我的確是全然沾了薛檀的光。只有寵,沒有愛。而連那些寵,都一絲一毫不是因為我溫梅娘。」
芍藥說,會否是薛檀故意的,告誡我她才是皇上心尖上的人。
我搖搖頭,薛檀心細,早看得出我因為喪子之事與皇上離了心,知我助她不是為了諂媚皇上,所以沒必要這麼做。
再來她還得倚仗我,又何必惹我不快。
只是無心之失,也反倒讓我不再有一絲掛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