卓皇后自我入宮起,就時常為難我。那晚我從她宮里抄完佛經出來,已是很深的夜了。
路上落了厚雪,芍藥不敢讓我坐轎輦,我們便蹣跚往回走。是在快到華暉殿的一個拐角處,燈籠的光未探到,我一腳踩過去,直接被絆了個跟頭。
「誰這麼大的膽子,在宮道上堆雜物。」芍藥忙來攙扶我,我掙扎著坐起身,手一撐摸著個人臉,險些嚇得再栽倒過去。
我驚叫了一聲,下意識向后撤了半步,反應過來時又緩緩爬過去,「芍藥,這好像是個人。」
芍藥被我的話嚇得也跌坐在地上,旁邊還跟著兩個小太監,也都驚呼著退開好幾步。好歹是宮城里,我冷靜下來后,反倒沒那麼怕了。
我上前拂開那人臉上的雪,扒拉燈籠一探,「小尖酸?」
可不正是當時皇上封我做昭儀時,來傳旨的那個長眉細目的小太監。
這樣深的夜里,我不忍心對這個曾有一面之緣的人棄之不顧。我讓兩個小太監架著他回來,就養在綺梅軒書房的榻上。
我往火爐里多加了些碳,讓芍藥熬煮了些驅寒生汗的湯,好賴給他灌下去了一點。
一個小太監認得他,說他是華暉殿當值的太監,叫「鞠瘁」。他背后還有被棍打過的痕跡,估計是差事沒辦好,領了罰在宮門外跪著。
天寒地凍的,本就沒人管。凍暈了過去,便更沒人有閑心管了。
芍藥說,看樣子怕是救不活的。我輕嘆一聲,太醫們必是不顧這些小人物的,縱然難救活,可若我撒手不管,他這樣凍到天亮,肯定必死無疑。
「看他造化罷,我們也算盡力了。」
第二天他并沒有醒來,不過氣息不似前一夜那般微弱了。聽聞皇上身邊的大太監總管楚祿,正在派人找一個華暉殿當值的小太監,我便讓人傳了話,說在我這里。
我正值盛寵,楚祿便親自登門了。
他瞥了眼榻上的鞠瘁,語氣里不掩輕蔑:「娘娘到底心善,還為這麼個小東西臟手。」
他說是鞠瘁在御前多嘴,才被他罰的。我后來才曉得,鞠瘁原本也是個侯府里的少爺,甚至幼時還進宮見過戚珩幾個皇子。
和薛檀相似,也是他府上當年站錯了隊伍,新帝登基的路上被打為罪臣,該流放的流放,該為奴的為奴,他這才進宮做了太監。
戚珩批奏折時,有自言自語或與人搭話的習慣。見昨日當值的是鞠瘁,想著他也曾是飽讀史書的世家公子,便問了幾句。
楚祿說不堪入耳,但我看到鞠瘁腰間系著的玉佩,明明是皇上前幾日才得的寶物。分明該是鞠瘁說得好,皇上賞他的。
我略微遲疑,臉皮也薄,手絞著手,一時不知該說什麼。楚祿也順著我的視線看到了那個玉佩,人精似的太監總管,瞬間便明白了我在想什麼。
他倒是比我鎮定自若多了,隨便又客套了幾句,說著就要帶鞠瘁走。
「這人還暈著呢,何不讓多歇歇?萬一死在華暉殿,可怎生是好。」我急忙攔住,卻聽楚祿不痛不癢地笑著說,一個小太監罷了,死了扔出宮門便完了。
我登時便有了氣,我們家里就算養的老黃狗死了,兄弟姐妹們還要哭一場,好好埋在莊子里的老柳樹下的。
何況這可是條人命吶。
于是我進宮頭一回擺了主子的譜,「楚公公,我想向您討個人情。便把這個鞠瘁給我留下使喚罷,若救不活死在我這兒,我也幫您料理了。」
這一來賣我個人情,二來縱然鞠瘁命大活下去了,也不再在皇帝面前晃悠搶他的風頭。所以楚祿忙不迭應承了,之后還做面子活,派人送了些藥材來。
大概是鞠瘁的命好,他昏昏沉沉躺了四日,終于在第五天完全清醒了。他從榻上坐起身時,我正在一旁的茶桌邊繡一件小襖。
是給戚珩做的,我答應趕新年做出來送他。
我不知鞠瘁幾時醒的,只是發覺光有些暗時,向旁邊看去,才發現他已坐在榻邊,正安靜看我繡花。
「你嚇我一跳,」我放下針線活,倒了杯熱茶給他,「想吃什麼不?我讓小廚房給你做去。」
那雙眼望向我手中熱氣氤氳的茶盅,我不知他在想什麼,只覺得那張臉看著溫和了許多。他接了茶,并沒有喝,放在一旁,先跪下沖我磕了好幾個響頭。
攔都攔不住,磕得腦門青紫才停。
「奴才原本以為,這幾日是在黃泉路上做的荒唐一夢,沒想到真是娘娘救了奴才。」凌亂的長發粘在他骨骼分明的側臉上,薄唇干裂無血色,誰看著都要心生幾分憐憫。
「娘娘向楚公公說討我的話,我聽到了。此番救命之恩,鞠瘁會拼了命還的。」他又重重向我磕頭。
我怕他好不容易醒了,再磕暈過去,忙拉他起身。
「小尖酸也有不尖酸的時候啊?」我輕輕笑著,將那杯熱茶再端起來遞給他,「先把身子養好罷,自己都沒活好,還管我呢。
」
我想鞠瘁該當將我這句隨口說的話,記了一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