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縮回頭,窩在母親懷里,笑著說:「我瞧母親也很好。父親一輩子未娶妾,雖多時不在家,至少待母親一心一意的好,待我們兄弟姐妹五個也很好。」
母親剛問我可是瞧中誰時,我不經意抬眸,看到正對面雅座上的一個男子。那男子在與身旁人說話,很年輕,雖穿著素凈,但氣度非凡。
就只是多看了一眼,便被那人敏銳地捕捉到了。他也倏爾轉眸,視線相接的一瞬,我忙低下了頭。
好漂亮的一雙眼。比我最漂亮的大姐姐的一雙杏眼,還要漂亮。
招呼完小兵們的父親適時走了上來,我忍不住問他,可認識對面雅座上的人。
父親望了一眼后竟恭敬地行了禮,似是被對面人制止,他只是連忙作揖,然后才退回來坐下。
我再偷覷時,對面已拉開一架山水畫屏擋著了。
父親說,那是太守大人。
我十分震驚,一時聲音大了幾分:「太守大人竟然那般年輕嗎?」
母親忙捂住我的嘴,人家既然不準父親高聲拜見,想來便是不想張揚了。正好戲臺上鑼鼓聲起,這事兒便也就帶了過去。
原本只是驚鴻一瞥,沒想到曲終散場,太守竟派人請我們三人過去。
我哪見過這等高官,一到屏風后,就忙跟著父母跪下磕頭行禮。
然后便聽到一個清越的聲音:「問太守大人怎的如此年輕的那個小姑娘,可是你?」
我霎時嚇得手腳冰涼唇舌僵住,還是父親替我討饒:「是卑職的幺女不懂事,不知輕重,還請大人海涵。」
聽不出來那人是喜是怒,他讓我近前些說話。
我害怕地扯母親的衣角,可太守有令,豈敢不從。我只得踉踉蹌蹌過去,跪在那席素衣之前。
我剛顫巍巍喚了聲「太守大人」,便聽身后父親急道:「梅娘錯了,是左邊那位。」
我錯愕仰頭,對上那年輕人笑成了彎月的眼。
他手中的折扇輕點了下我的額發,問道:「我非太守,的確也沒我這個年紀的太守。
我朝以右為尊,先前看時,太守大人便對他說話畢恭畢敬的。可太守已是一城最大的官了,我再想不出是什麼人。
「總不能是太守大人上一輩的表親罷?」我左手掐右手,在他朗朗的笑聲中暗紅了臉。
一旁的太守審時度勢著張口,要父親留下我,侍奉這位看著很尊貴的公子。我回頭,看到母親有些為難的神色。
可命令難違,父親只得拉著母親離去,囑咐我小心些,別再沖撞了大人們。
「你叫梅娘?」
余光里瞥見太守竟也帶著人告退了,我只得接著答話:「是,梅娘,溫梅娘。溫婉的溫,梅花的梅。」
「娘呢?哪個娘字?」
我被問得啞然失笑,至少在我的認知里,再沒有哪個字也念作「娘」了。
可他卻仍然一臉的無辜,左手托起我的右手手背,右手放下折扇后,用食指指尖在我掌心輕劃。
他在寫我名字里的「娘」字。一筆一劃,我手背下的掌心是滾燙的,可我手心里的那個指尖卻仿佛更滾燙。
和著他俯下身輕撲在我額上的溫熱鼻息,一縷縷皆游走蔓延至我心底。
麻酥酥癢癢的,是手也是心。
許多年后我都覺得可笑,寫一個字的功夫,我就對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動了心。
十四歲,又美又好,卻也又癡又傻。那會兒的我,能為著戚珩嘴角的一抹笑,就跟著高興好多天。
戚珩,正是他的名字。那是那晚他送我回家的路上告訴我的,坐在馬車里,他照舊只在我手心劃,問我認不認得這兩個字。
一下午的說笑,我那時對他親近了許多,也敢頂嘴了:「大人切莫小瞧了梅娘,我父親雖是武將,但外祖父可是個教書匠,教著梅娘認了許多字,還讀了幾本書呢。」
他問我現在在讀什麼,我說是《詩經》。
「那你可讀到<桃夭>那篇了嗎?」見我點點,他接著說,「那你可知道『之子于歸,宜其室家』這兩句的意思?」
看我木訥點頭,他離我更近了些。車上的窗簾偶被風帶起,遠山間的月亮,勾勒出了他毛茸茸的耳廓。
「你不是說,先前去茶館,是為了看看你父親幫你挑的夫婿嗎?你可看中了哪個?」
我一時分不清是他的眼睛更明亮,還是他身后的圓月更明亮。
不容我分辨,他又加了一句讓我徹底淪陷的話語:「快說出來教我知道,是哪個要與我搶宜其室家的好梅娘……」
晴朗月夜,卻有驚雷乍起。非在天邊,而是我的心里。
【三】
那是自我出生起,第一次徹夜難眠。母親坐在我床頭,聽我紅著臉夸戚珩的好,聽我言說如何的心動不能自已。
第二日母親向父親說了此事,父親將我叫到了跟前去。
他難得的語重心長,說那戚珩要想強占我,本該是不費吹灰之力的。可卻能將我好生送回來,可見是個品行很好的人。
只是與他攀親,恐是比太守還要貴重的家世,未必能成。
我是不管不顧的,說哪怕做個侍妾,我也愿意跟他。那是我頭一次說這麼沒羞沒臊的話,父親才知我已十分認定了戚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