臉是真好看,表情是真無辜。
惡心也是真惡心。
我給了他一耳光,讓他清爽清爽。
「這是替秦端打的。」
我的秦端,輪不到他來罵。
「口口聲聲閹人豎子,你哪兒來的優越感?就憑你多的那二兩肉,還是天生會投胎,命好投到皇家?就你靖王爺委屈,就你如履薄冰。我和秦端,誰不比你苦上百倍,我們是無數次被人踩進冰下,硬生生爬上來的。
我喊著他的尊稱,一個比一個尊貴,笑聲里帶著癲狂。
靖王爺雙目通紅,越發像個妖孽。
「我們生得賤命就不配有感情,就只能巴巴望著你們這些貴族施舍點愛,就你高高在上天潢貴胄,全天下的人合該跪下把臉伸給你擦鞋,去死都得笑著高喊謝主隆恩,這才是我等賤民的榮耀人生,其他都是邪教該千刀萬剮,對不對啊,尊貴的皇上?」
我氣喘不上來,猛咳一陣,勉強扒著棺柩邊沿,望著面目全非的秦端,心臟抽痛著疼,一陣接一陣,眼淚撲簌簌往下落。
「秦端最大的錯,不過是在尚無反抗之力的幼小年紀,被人欺負了罷了。」
秦端是殺了不少人,踩著別人尸骨上去,但他也能體恤貧苦百姓,修建河堤,開倉賑災;他也有自己的抱負和才華,加固邊防,抵御外侵。
我時常在書房給他添燈研墨,夜里熬不住,我在椅子上坐著打瞌睡,也不知何時他將我抱去床上。早上醒來,旁邊不見他的蹤跡。
他的辛苦勤懇我看在眼里,否則,偌大的王朝,這麼多年就靠病懨懨的老皇帝和天天爬墻上樹的小毛孩不成?
成王敗寇,他死了,他就是壞的,后人寫史,容不得他翻身。
人活一世,又豈是非黑即白,一兩句話便能草草定論的。
罷了,左右,他已經去了。
他已經,徹底離開了。
我喉頭一股子腥味沖上來,黑血落了滿襟,往后倒去。
靖王爺上前擁住我。我往后躲了躲,他卻容不得我避開。
他神情慌張,大喊軍醫。
我沖他搖了搖頭,「沒用的,我已服毒。你一進城,我就知道秦端必定出事了。」
我無力癱軟在靖王爺懷中,又嘔出一大攤黑血。
「皇上,念在奴婢照顧過你,求您最后一件事。」
秦端一死,他的勢力又不全是什麼死忠之士,有錢便是爹,自然全歸靖王爺。所以,靖王爺會答應我最后的小要求,我知道。
「你說。」
靖王爺聲音微微帶點哽咽。
「放過我的兩個丫鬟,讓她們帶我和秦端回家鄉安葬。」
我抓著靖王爺的手腕,極力睜眼,望向他,滿眼懇求。
他點了下頭。
「君無戲言?」
我用最后一絲力氣,伸出小拇指。
「君無戲言。」
他也伸出小拇指,同我勾指起誓。
就像,曾經我們還年少時那樣。
有滴淚落在我的手上。
終于,我的手無力垂落。
秦端,你不來,我便去尋你,也是一樣。
生同衾,死同穴,此生亦無憾。
16
「喂,別躺了,快起來幫我曬被子,今天難得大太陽。」
我輕輕踹了秦端小腿兩下,三十歲的人活得跟個八十歲老頭兒一樣,巴不得天天喝茶躺著曬太陽。
秦端長長嘆口氣,從躺椅里爬起來。
「姑姑就見不得奴才我快活一會兒。冬天有太陽,就該好好曬曬才是,干哪門子活兒。
」
「秦大爺,您那是一會兒?你都曬一下午了。」
秦端接過我手里的棉被,晾在繩子上,他修長的雙手執過刀劍,掌過玉璽,現在拍打著軟乎乎的棉被。
陽光刺目,他微微瞇著眼,慵懶的表情跟我倆養的那只肥貓如出一轍。
秦端啊,是個混蛋。
直到最后,都給我留下轉圜余地,讓我選擇。
秦端很早之前就對我有意,因此托人買我的字,如果他有心模仿,可以寫得絲毫不差。兩年里他冒充我跟孟婉偶爾往來書信,閑談幾句有的沒的。
至少,若有一天出事了,靖王爺夫婦念個舊情。
朝堂風云變幻,他有心歸園田居,但心知政途不死不休。且不提靖王爺等各心懷鬼胎的臣子,在華太后那邊,他的任務已結束。活著的每一天,他都是華太后的眼中刺。
該來的總會來,與其等到別人來魚死網破,不如趁自己還能把握時置之死地而后生。
秦端計劃了一切,向靖王爺透露華太后同他不和,引兵入京,假死逃離。
一步一算計,但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,他也只有八分把握。他不能肯定,當靖王爺帶著棺材來時,里面躺的那具尸體一定不是他。
所以,對于我,他給了兩個選擇。
一是,認下功勞,跟靖王爺回宮,從此錦衣玉食,終老宮中。
二是,服下碧桃準備的假死藥。若他沒死,我們從此隱居,不問世事;若他死了,他已準備了足夠我富裕一生的錢財,保我一生無憂。
我醒來時,秦端握著我的手,一身狼狽。
我們披星戴月趕了整整兩個月的路,最后于一江南小鎮落腳。
此處有山有水,風景如畫。
我們開了家云端閣,賣些筆墨紙硯。偶爾有寫得好的字,畫得好的圖,也拿去閣里賣賣,換點銀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