碧桃和含巧伺候我簡單洗漱一番,給我披上件紅呢白狐毛圈斗篷,笑道:「姑姑先將就穿會兒,您的東西都放在梅苑,奴婢帶您過去再沐浴更衣。」
斗篷暖呼呼的,帶點淡香,是用香爐熏過的。碧桃和含巧行為舉止規矩,笑得也規規矩矩,是宮里最常見的那種。
我跟著碧桃出了院子,抬頭看到牌匾,上書「竹苑」二字。這個字跡挺眼熟,和我的有幾分相似,但更蒼勁有力些。聽說督公府從前是某個大官的府邸,后來輾轉落到秦端手里,寬敞闊氣自不用說。
我們走了會兒,聞到一陣梅香。
「這塊牌匾和方才的竹苑字跡一樣,金粉看起來是新上的。」我抬頭望著「梅苑」二字。
「回姑姑,牌匾是老爺親題的字,的確都是前些日子才換上。這兒從前喚『鎖春園』,牌子有些舊了。」碧桃恭恭敬敬請我先行。
梅苑比竹苑小巧些,種了滿園紅梅。一夜雪緊,積雪厚重,襯得里邊的點點紅梅分外嬌艷。院子里青石路被打掃得干干凈凈,不見一片雪。
我進到房里,房間已收拾得很是干凈利落,看得出全是嶄新的物什。大廳中央放著兩只木箱,是我從宮里帶來的。我東西不多,兩只大箱子,一只裝了衣裳雜物,一只裝了這些年攢的家底,歸置起來簡單。
碧桃做事麻利,沒一會兒便按照我的吩咐收拾好。期間含巧伺候我用了膳,這才知道已是中午,這頓飯是午膳。
碧桃吩咐小丫頭們備好熱水。
「老爺辰時上朝,往往晚膳或夜里才回來。」她打開床邊的大衣柜,又道,「這些是前幾日趕制的新衣裳,姑姑先試試,若不合身瞧不上眼,就告訴奴婢。
庫里還有各式布料,若不喜歡就讓繡莊過來給您挑。」
「多謝。」我取了一大盒碎銀子遞給碧桃,「有勞了,這些喜錢拿去給大家分了吧,討個彩頭。」
碧桃還是掛著規規矩矩的笑,恭敬行禮道:「姑姑折煞奴婢了。督公府的下人們能伺候姑姑是大家伙兒的福分,更是本分。熱水備好了,不耽誤姑姑沐浴。奴婢們就在外面候著,姑姑有吩咐隨時叫一聲。」
說罷,步伐輕巧退了出去。
秦端治府好手段,宮里花錢辦事才是規矩,他府里倒好,下人們油鹽不進。我泡在熱水里,望著妝臺上那盒碎銀子,錢花不出去,惆悵。
挑衣裳時我又犯了難,說是辦喜事,也就昨天見到門口石獅子和府里石欄桿上綁了幾朵紅絹花,方才走一路還都不見了。出竹苑時,我還瞥見下人拿了藍色床幔進去,想來紅床幔也是撤了的。
我手指劃過一件件衣裳,心里感嘆督公大人是個土豪,這些料子可都是貢品,宮里的娘娘們想分到都得花上不少心思,位分低了花錢都沒人肯給。到他秦端手上,就成了不合身便扔的東西。
綠色的,剛成親就綠油油一片不大好吧,秦端是個太監,會不會覺著我嘲諷他……紅色的話,他對成親這事沒見著多歡喜,說不定厭惡得很,不去觸霉頭。
但是成親第二天不穿紅的,他會不會覺得我對嫁給他有什麼意見?
做人真難,嫁人也難,嫁給一個太監難上加難。
選件衣裳就這麼令人頭禿,以后還怎麼活。
我摸摸自己的發際線,最終挑了件海棠紅襖裙,不刺眼,不出錯。
我望著鏡子里的自己,已經七八年沒穿過這麼艷麗的顏色。為防媚主,宮女只能穿褐色、灰藍等沉悶顏色。
梅苑里有個小書房,放著些詩詞歌賦,怪談話本。我跟碧桃要了文房四寶,鋪開紙,在房里練字。
午后冬陽融融,剛好灑在宣紙上,給墨跡染了層金。我的心境,是一生中從未有的平靜。我小時候為了學寫字吃過不少苦頭,數九寒天我只能揀根樹枝在雪地里練。
父親和大娘說,女子無才便是德,但他們卻給姐姐請了最有名的先生、琴師和繡娘。
「柳、扶、風。」我落筆寫了這名字,一次又一次。
「姑姑,老爺快到門口了。」
我筆間一抖,收筆不完美。平靜的心情蕩然無存。
4
十二月,天黑得快。
我剛到門口,恰巧秦端從馬車上下來,小德子跪地上拿背給他當臺階,待他下來了,麻溜站起來提燈引路。小德子是秦端的干兒子,年紀和碧桃含巧差不多大,在內務府做事,平時跟在秦端身邊伺候,宮里都得尊稱聲德公公。
秦端一身黑色大氅,暖黃的燭光映照著他,也沒能減少半點清冷。
二十歲的秦端臉上還有些肉,帶著少年氣;現在的他面龐消瘦了些,五官出落得更精致硬朗。
他不笑時,殺氣騰騰的;笑了,可能是真要殺人了。
我親眼見過秦端殺人,在他剛掌管司禮監的時候,距離安貴妃罰跪他也就一年左右。
他年紀輕輕走上高位,多的是人不服氣,宮里老人誰還沒幾個狗腿子,常給他挑挑事。后來,有個公公被秦端揪住了錯處,他殺雞儆猴。
按照宮中規矩,處死宮人常用杖斃、絞殺等刑罰,沒那麼見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