燭淚滴在手上,燙得我齜牙咧嘴,又不敢發出聲響,怕吵到床上的瘟神。
秦端這人,是真記仇啊。
八年前,我摑了他的臉,還讓他這麼跪過一晚。
2
老皇帝子女稀薄,那時候,安貴妃是宮里唯一一生了兒子的,風頭獨一無二。華貴妃還只是個普通妃嬪,秦端是華妃的大太監,而我是安貴妃的執筆宮女,只比下等宮女好一點,全仗我寫得一手好字。
安貴妃浣衣房起家,沒念過書,僅認識幾個字,但生得花容月貌,妖艷嫵媚,迷得老皇帝團團轉,又有靖王這個大籌碼,在宮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。
時間太久,我也忘了秦端是哪件事得罪了安貴妃,反正天天有人得罪她,糖放多了,鹽放少了,都是得罪。只記得正值酷暑之夜,秦端跪在安貴妃宮里,安貴妃隨手指了指我,讓我拿著板子摑他臉三十下。
宮里的木板結實得很,一板下去脆生生,臉上立刻發紅,腫起一塊。我摑了四五下,不忍心再打。秦端那時候才二十,面龐生得白凈,板子拍上去紅紅腫腫,格外駭人。
我十分清楚,在宮里一張好看的面皮有多重要。三十板子下去,他的臉必定皮開肉綻,加上酷暑悶熱,發炎潰爛后肯定會毀容。頂著上不得臺面的一張臉,莫說大太監,連華貴妃宮里最低等的灑掃恐怕都當不了。宮里捧高踩低,落井下石,等著他的結果會無比悲慘。
「娘娘,摑臉沒什麼趣味。」
見安貴妃透著幾分興致,我笑著,繼續道:「古人有詩,『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燒高燭照紅妝』。
娘娘您國色天香,咱們今日就玩兒點雅致的,讓他雙手掌燭跪上一夜,好好映照您的傾城容顏。」
安貴妃聽了大喜,她最恨人家說她沒文化,平日里附庸風雅,又對容貌極其在意,立即就準了我的提議,還將我提拔為貼身宮女。
可以說,我是踩著秦端上去的。即使我本意并非如此,但客觀來講,這是事實。
我出主意讓秦端跪一整晚,而安貴妃這個極品人才,就讓我徹夜監督他。
我……我想親切問候下她祖宗。
那晚秦端跪著,我在他身旁站著,熬到連鬼都能困死的下半夜,我對他說了唯一一句話:「我睡會兒,你自己跪著。天亮前叫醒我,否則我倆都吃不了兜著走。」
我知道他不敢不叫醒我。若他告我偷懶,我必定要將他拖下水。
說罷,我靠著桂花樹瞇了會兒。他跟我唯一的互動,是天亮前推了推我的肩,將我叫醒了。
我看了看他雙手上堆的蠟油、不帶一點褶皺的宮裝以及被露水打濕的全身,嘴角抽了抽,倒吸一口涼氣。他竟然扎扎實實跪了一整夜,不帶一絲敷衍,哪怕我睡著了,哪怕四下無人。
我心里感慨,秦端是個狼滅啊,他比狠人多一點,他比狠人橫一些——后面他爬上去的樁樁件件,證明我看人很準。
至于后來,我們再沒這種「親切」交流過。后宮里是非多得很,他跟著華貴妃坑蒙拐騙,我替安貴妃兜底善后,我們偶爾也過過手。
嘖,不得不說,跟對人是多麼重要的事。秦端有了華貴妃,一路扶搖直上,現下執掌了東廠和錦衣衛。
而我,這麼多年還只是個大宮女,能活下來已經實屬老天垂憐。
安貴妃那個蠢玩意兒,沒我能涼上一百次,還不帶重樣的。這也是為何華貴妃尋個由頭,讓皇后開口將我賜給秦端。既能卸了安貴妃的臂膀,又能泄泄心頭之恨。
我這條命,是條賤命,從出生起,誰都能踩一腳。但再卑賤的命,也有非存在不可的理由,只要有一絲希望,我就要活下去。
秦端說得沒錯,我很惜命。
跪了大半晚,外邊應當是下了大雪,時不時能聽到細微的枝丫折斷的聲音。秦端半天沒動靜,該是睡著了。
跪著掌燭這個主意真是妙啊,鋪著地毯,我膝蓋都硌得生疼,雙手握著蠟燭直直伸著,又酸又麻,兩張眼皮子也直打架。
自作孽不可活,妙啊。
3
我醒來時,鮮艷的紅幔映入眼簾,嚇得我一個激靈坐起來。
床?
我捏著身上軟綿綿的厚棉被,抬手掐了自己臉一下。
挺疼,不是做夢。
我環顧四周,這是秦端的房間,沒錯。昨天我嫁給了他,昨晚我拿著蠟燭在床尾跪著,地毯上還殘留著滴下的燭淚。至于我是怎麼上了秦端的床,我是一點都記不起來。給我十個膽,我也斷然干不出這事,除非,是夢游。
夢游的話,犯不犯法啊?我沒聽說過自己有這毛病。
我想到重要的事,慌忙摸摸自己衣裳,掀開棉被看看。還好,身上還穿著昨晚那身紅嫁衣,一點沒少。我不禁晃晃腦袋,我在慌什麼,秦端可是個太監。
我抬眼望床邊小桌,托盤上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還在那兒。
呃……太監才更可怕,是這樣。
聽到房中動靜,兩個丫鬟敲門進來,看上去約莫十六七歲,一喚碧桃,一喚含巧。后面跟著四個年輕些的丫頭,手里各捧著物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