開心的是如今我終于能平靜地細想我與他之間的關系。
而不開心的,是我明白,我東北哥哥的死,我釋懷不了。
坐在小偏院子里,我蓋著蓋頭,他走過來,慢慢地掀開。
我抬頭看著他,陸燕生的神情是滿足的,他笑,干干凈凈,他輕輕說:「年年,你終于是我的人了。」
「你是我的年年了。」
我問,燕生,你愛我嗎?我是妾。
而他紅著眼眶,半跪下來,在我面前。
他搖頭,認真而肯定:「我心里是你。」
我許久沒有講話,只看著他。
真是好看的人,風華正茂,翩翩君子,喜服馬褂襯得他就好像是個剛娶親的少年。
我真是好喜歡。
我問,可你有妻子。
他沉默了,但他又說,年年,阿荔娘家,對我有恩。
我點點頭:我知道的。
他看著我,定定地言:「可我是真的喜歡你,白頭偕老的那種。」
我明知道是不能白頭的。
我明知道,是不可能白頭的。
但我笑,又笑,好啊,我也想跟你白頭到老啊。
合巹酒,靜靜擺在那里,他抱著我,情深地看著我,將我直接抱到那小圓桌子上。
我與他,交杯飲合巹,淚與平生落。
他以為我是感觸良多,遂親昵替我擦掉臉頰上的淚。
我說,我累了,我們早些安置吧。
小腹已經是微微隆起了。
我摸了摸,忽的說,好想家,也不知道,究竟還回不回得去。
他安慰我,你想家,是想瑯坊,還是本家?但無論你想念哪里,為夫都會帶你回去。
我望著他,深深地凝望,有些不舍:可若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呢?
但這句話,我沒有問。
我知道的,沒法問。
況且這句話,也沒有答案。
我認了,真的認了,回不去家,也認了。
我說,夫君,你去床榻里頭的枕頭底下瞧瞧,我留給你一個東西。
他親我一口,溫柔得不像話:「我愛你。」
我含淚:我也是。
他笑得燦然,眼神如熠熠生輝的耀眼星海,轉頭去床榻的枕畔尋我說之物。
那是四根琵琶弦,是我第一次彈琴給他聽的時候,用的弦。
而今,用不到了,這是我覺得最珍貴的物件,于是我送給他,留作念想。
但他不知,我在他回頭不久,從懷中摸出煙膏,利索吞了。
那還是春滿姐姐給我的,那一盒,大煙膏子。
我那時覺得,雖然我不用這個,但總歸是春滿姐姐的好意,我就留下做個念想吧。
可現在,不想用也得用上了。
我實在活不下去了。
慕容譽那樣殘忍地死去了。
我愛你的,真的,很愛很愛你的,因你當初溫暖了我啊。
你不知道,久居黑暗里的人,一點光熱,都是救贖啊。
你摸出枕頭下的琵琶弦,我已撐不住,倒在地上。
胃里灼熱痛苦得不行啊,滿嘴是苦味。
可這人生的苦,是比這還要苦上許多的,我終于知道了。
你見到我如此,瘋狂地跑過來,驚恐地抱起我,要叫人。
我苦笑:「別……別叫人,我活不成了。」
你看到我手中拿著那一盒大煙膏,皺眉,瘋狂道:「為什麼?!為什麼?!」
我笑,很痛很痛:「你害人啊,你害了慕容譽啊。」
「害的我都沒有好好跟他說聲再見啊……」
「你不知……我這一生,苦……也孤獨,而他……他跟我一樣啊……」
「我們……都是迷路……又……又回不去家的人……」
閉眼之前,他還在試圖叫醒意識已經逐漸渙散的我。
我最后顛三倒四地說:「我來姑蘇……不做妾……我死了,可千萬別讓我進你家祖墳啊……我不愿意……」
他顫抖著手緊緊環抱住我,痛苦嘶吼:「年年——!」
陸燕生坐在地上,捏緊手中那四根琵琶弦,痛苦抱住身體逐漸冰冷的她。
——
陸家正房屋子里,尚在聽偏房動靜。
阿荔有些焦躁,問身邊的老婦人:「你把藥下在合巹酒里,會不會她死了之后被人發現?」
那老婦人相當有自信了:「不會的少奶奶,那藥,單吃死不了人的,得配著膳食用,何況她今天入府小丫鬟不是偷偷給她送了蛋羹嗎,眼看著她吃的,咱們現在就安安穩穩地等信兒吧。」
阿荔望著銅鏡,干干凈凈,不笑,不怒:「她死了,好好給她辦一辦。」
結局篇
我仿佛能看到慕容譽在不遠處叫我,他站在庭院里,笑得豪爽,絲毫不是那日失去生機的他了。
他叫我快點過去,要帶著我離開這里。
我回過頭看一眼,陸燕生還抱著年年。
我是這悲慘世界的旁觀者,身份從未變過。
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時候究竟是喜是怒,只是看了他幾眼,慕容譽過來拉我,他說,快,我們快走,再不走,就真回不去了。
我喊一聲陸燕生,可他已經聽不見。
他一心沉浸在失去年年的痛苦之中,他聽不見我,也看不見我。
而這時的我,是周華瑛,不是年年。
再睜開眼,是 2019 年我得了把鳳頸琵琶的夜里,蘇州河水冰冷浸骨,我一個激靈開始伸胳膊搖腿兒地在河水里冒出頭來。
這里哪還有什麼鳳頸琵琶?早掉河里找不見了。
有的,只剩下友人驚愕的呼喊,和向我伸出的援助之手。
我被她們艱難地拉上小船去,渾身濕透,回到評彈坊換衣服,始終一語未發。
她們以為我被嚇著了,然不是,是我在確定,我活著嗎?姑蘇那些事,是真的嗎?
我看著自己的腳,我穿三八的鞋碼。
朋友們安慰我,陪伴我。
我許久只抱著琵琶坐在琴房里呆坐,我想,過去那十幾載小時光,竟只是落水后我迷離渾噩的剎那。
彈指一揮間,我去了,又回來。
做了年年的夢,愛了年年的人,恨了當初的世道,嘗了那時的辛酸。
現在,我又孑然一身了,唯有琵琶久伴與我,輕舟風月,在我左右。
我曾在過去渴望安穩周全過活人生,然這慈悲想法從未成真過。
我曾在灰暗過去得到善意光熱并為此快樂暢然,可最終,我領悟到的,不過是所謂歡愉,無非須臾瞬間爾爾。
有什麼可驚艷的?
世上不曾有永恒的快樂,我們也沒什麼了不起的。逃不過看戲人口中的一句,可憐啊,可憐。
姑蘇還在,我也還在,年年不在。
琵琶還在,坊還在,阿母不在。
我后來去東北,遇到很多正直仗義的大男孩,我專尋那些舞蹈系的,平轉轉得好的高個兒大男孩,可慕容譽不在。
我愛上了別的男子,他來評彈坊找我,聽我彈琴,唱歌兒,他由衷欽佩,說真好聽,蘇到骨子里。
他說,就請嫁給我吧。
可我的心不在。
淚,愛,恨,怨,隨往日那杯酒,那時情,落盡。
塵埃。
落定。
作者: 阿糖阿糖
來源:知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