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樣大的變故,嚇了我一跳。
當夜我偷偷出了坊,往那陸家去。
陸家的瘡痍頗大,空蕩蕩連個仆人都不見了。
門沒人守,我擁門進去,月明星稀,夜涼如水,大院兒安靜得如無。我見到他身影瘦削地坐在院兒中,懷里抱著爹娘的牌位。
這偌大宅門,不復往日熱鬧,竟蕭索到這般地步。
我走過去,靜悄悄地,聽見他說,只剩下這些了。
我問:「剩下什麼了?」
他根本不知道我如何進來的,而他也全然忘記了我是誰。
可他沒心情了解我,他說,只剩下我爹娘的牌位。
我懷里揣了個小盒子。
那是我剛才偷從坊里跑出來時拿的,是我這些年來收的客人銀票。
我蹲下來,在他身旁,將手中盒子遞給他,我說,人有志,便不怕從頭來過。
他漠然,接過盒子,打開,見到銀票又狠狠關上,丟給我,兇問:「你是誰?!」
我被那盒子砸了腦門兒,很疼。
我木木的,我是年年。
他完全沒有印象:「年年是誰?」
我并不覺得恥辱:「是瑯坊彈琵琶唱小曲兒的。」
他神情中有回想,似乎是對我有點點的印象,又可能是想起曾對我溫柔笑過,于是他抱緊了懷中父母的牌位。
「走吧,我如今,沒錢撒給你。」
我又將木盒子給他,我說:「故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勞其筋骨,餓其體膚,空乏其身,行拂亂其所為,所以動心忍性,曾益其所不能。」
他看了我一眼,神情帶著意外,像是很難想象我這樣的琵琶女也能說出這些話。
我同他一樣坐在地上,我說,你得振作啊,我支持你重新再來的!真的!
月光之下,他眼睛里閃過一絲光,轉瞬即逝,我說:你一定要振作啊!燕生!繼承上一輩人的財富是命,而自己創造屬于自己的傳奇,這是你與生俱來的可能性啊!
我們為什麼不讓夢想照進現實呢?!萬一成功了呢?!
那夜,我將盒子硬生生塞進他懷里,跟他父母的牌位放在一起,隨后一瘸一拐地跑了。
因為腳痛。
我覺得是我幼年時嫂子并沒有給我把腳裹好,導致只要是陰天下雨,我的腳就痛得厲害,痛到我要去藥鋪開麻沸散喝。
春滿姐姐給過我煙膏子,我瞧那玩意兒烏漆嘛黑又粘了吧唧的惡心就沒用。
還有,我是中國人。
我不做大煙的奴隸。
后來我連麻沸散都不喝了,疼就忍著,因為我不想上癮。
三
我看中的人果然沒錯。
這一位春風拂面,風度翩翩的少年郎君,用了兩年扭轉局面。
他家茶葉生意是死透透兒的了,可他眼光獨到,開始做絲綢買賣。
再見到他時,他已然名揚姑蘇,更上一層樓,甚至外地人一提到絲綢,都能講到他。
這一年,二十四歲了,他。
這一年,我依舊在歌舞升平的瑯坊彈琵琶,二十歲。
我知道他一定會來找我。
他果然來了,那天我彈的正好是《阮郎歸》。
我坐在小樓回廊處,這兒偏僻,我聽見身后有腳步聲音,可不想回頭,我只想彈琴。
他應是離我不遠的,在輕笑:「你膽子真大。」
我回頭看他一眼,笑:「燕生。」
我們好久未見,足有兩年,他已然風骨瀟灑,高高大大,身穿西裝,不再是過去那個眉眼間清澈如水,干凈如玉的少年郎君。
只是他已然彬彬有禮,英俊挺拔,雖然,他的眼神中,有了些我不清楚的逢場。
逢場作戲。我不忍想全這四個字。
我抱著琵琶,就是不過去。他也不過來,他只站著,低頭看我,目光深邃,說出了那句我知道他一定會報答的話。
年年,我給你贖身。
贖身,當然不行。我拒絕他:「我喜歡這里,阿母當我是親生女兒,姐妹們也一團和氣,都對我好,我不愿去別的地方。」
他說,那我包下你。
我也想反對的,可是我想了半天,我發現我沒有選擇。
那之后的十二月,整整一年里,我清凈的很,幾乎是想干什麼就干什麼。
他不是總來看我的,因他廠子里忙碌,我也明白,且我不愿他總來。
我是喜歡他的,可那是因為他曾在我最苦的時候,給過我溫暖,而不是現在這樣的,他當我是一個女人。
這樣的方式,讓我感受不到什麼美好和溫暖,我只覺得自己下賤了。
我知道,他是想償還我那只木盒子的恩情。
于是在那一年,他最后一次來找我的時候,我與他講清。
我說,燕生。
可他頭一次打斷了我。
他臉龐上有些笑意,這些年他已經變了,有富商的那種殺伐決斷,有面對外敵時的干脆利落。
他這時從懷中掏出一枚戒指,紅寶石。
他拿給我,幫我戴上。那時,屋子里寧靜極了,外頭樓下還有琵琶女唱歌,聲音朦朦朧朧的,而我暈暈乎乎的。
他說,我給你贖身吧,年年。
我反應過來,坐直了身子,看了看那枚戒指,在昏黃燭火中閃光。
我多想同意啊。
可不行。
我明白,瑯坊的出身,令我即便是跟著他,也絕對落不上什麼好地步。
于是我說,不行啊,我喜歡這里。
我看著,我眼睜睜地看著他眼睛里的光一點點黯淡:「那你對我這樣好,不是因為對我有情嗎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