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長年聽了我這話,頗為不滿地駁道:「那可不是,你定然是沒仔細看那話本子,在這事兒上,你夫君我可不曾失手一次!」
「那話本子不是你自己寫的嗎?」我突然起了挑逗他的心思,抽出了手,拔腿便走,「說不準,你會美化自己在其中的形象呢?」
「怎麼可能!」陳長年不得不加快步伐追上了我,瞧著十分焦急的模樣,「那里邊的事兒,都是真的!你之前不是說相信我嘛,怎麼現在又不信了呢?再說了,那里邊都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事兒,我若是隨意更改的話,那,那,那豈不是……」
陳長年在那「那、那」了許久,也沒能將出個所以然來,最終也只是頂著一張通紅的臉低下了腦袋。
我瞧見他這副受了委屈一般的模樣,忍不住笑出了聲。
「你又戲弄我!」
「欸?又戲弄?」我一下子便抓住了他話中的重點,「我從前難道有戲弄過你麼?」
「怎麼沒有!」陳長年像是被人調戲了的良家婦女一般,氣鼓鼓地說道,「就之前,我醉酒那次!」
「那一次,你不是喝醉了嗎?」我一步步地逼近陳長年,直至將他逼到一個小攤跟前,「你騙我!」
「我、我、我……」陳長年原本還想掙扎一下的,最后卻認命一般,以一種認錯的語氣說道,「好吧,這事兒我確實騙了你……主要是,我怕你不相信……」
「好啊你!」我氣得往陳長年的胸口上捶了一拳,「你連這事都能騙我,我還能信你什麼?」
說罷,我裝作氣極的模樣,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。
陳長年原本還想裝裝可憐搏搏同情,可見到我都不回頭看他,最終也只得作罷。
「我錯了,真的錯了……」陳長年追上前來扳住了我的肩,叫我沒法子再往前一步。
「你知道麼……」陳長年鮮少有這般認真的時候,他這般嚴肅,搞得我都必須得認認真真聽他講完這話了,「我曾無數次陪你走過這條路,也曾無數次想過要娶你。還好這一次,我得償所愿。」
漫天的紅霞映在陳長年的眼中,我就這般墜入那暮云間。
我慢慢推開了陳長年,定定地望著他的眼睛,認認真真地說道:「好惡心啊!陳長年!你怎麼這麼矯情啊!」
「惡心嗎?」陳長年好像抓錯了重點,「你該不會是……」
「你想什麼呢!」我恨不得一巴掌將他打清醒,「我的意思是,你好惡心!」
「真的嗎?這可是我想了十輩子才想出來的情話呢!真的惡心嗎?」
「真的!」
「那我不管!」陳長年纏到了我身上,在大馬路上毫不顧忌形象地說道,「惡心我也要說!我還要再多說幾遍!我還要說一輩子呢!」
番外•陳長年
我名陳長年,我父母為我取此名,是為了叫我長命百歲的。
可有時總是事與愿違,譬如此刻。
「陳長年!你敢砸你娘我的胭脂!你看我今兒個打不死你!」
此刻正拿著笤帚攆我的人,是我的母親,也是曾經聞名金陵的賢淑才女。
「阿娘我錯了!我下回不敢了!」
我捂著屁股,卻不敢停下腳步。
眼看著前邊沒了路,走投無路之下,我只得借著旁邊的一株桃樹,翻上了眼前那堵高墻。
「陳長年!」我母親追著我跑了許久,此刻累得已是氣喘吁吁,扶著墻捯了好幾口大氣兒才堪堪講出一句順溜話來,「你下不下來!」
我雖也怯這高墻,但卻更怯我母親手中的笤帚,無奈之下,我只得硬著頭皮犟道:「我,我不下去!我死也不下去!」
「好啊,好啊你!」
我母親站遠了些,看了看我,又看了看手中的笤帚,甩手便將那笤帚往我身上砸來,卻被我輕巧躲過。
孰料,這笤帚沒能砸著我,卻嚇著了院墻對面的一位小姑娘。
「姨母!」我聽見身后傳來了脆生生的聲音,「您又把笤帚扔過來啦!待會兒,我便叫阿枝給您送過去!」
「不要啦!」我母親氣得臉都紅了,說完這話,便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,一面走著,一面忿忿地喊道,「連帶著墻頭上的便宜兒子,也一道送給你家啦!全都不要啦!」
我轉頭便瞧見了墻根下的江明沂,此時的江明沂,為了拿起她父親的那把虎頭大刀,漲得小臉通紅。
「是你啊,陳,長,年。」
她望見了騎在墻頭的我,笑了起來,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。
見我沒答話,她接著絮絮叨叨地說著:「陳長年,你快來看看我阿爹的大刀!哥哥說這刀有十斤重呢!我都在這兒試了一早上了,都沒能把它拿起來。你快來試試,你一定能拿起來的,你比我厲害!」
「你,你先差人幫我抬個梯子來。」
我也想當著江明沂的面兒順順當當地跳下去,畢竟我比她早生一年,理應在她面前維持一個完美的形象,可不能讓她瞧見我露怯。
可望見腳下這高度,我卻只剩下了咽口水的份兒。
「好的!好的!陳長年你小心些,可別摔下來啦!」
好在那時候的江明沂傻乎乎的,只曉得手忙腳亂地差人為我搬梯子。
可后來的她,變得愈發愛耍小聰明了,整日里想著法子想打贏我。
「江明沂,你真的是個姑娘嗎?」我拿起石桌上的汗巾擦了擦臉,「就為了贏我?你至于嗎你?日也練夜也練的,現如今你一刀劈了我的長槍,你拿什麼賠?」
「唔……」江明沂看了看地上被人劈成兩半的長槍,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,「我,我再賠你一桿槍唄!我記得哥哥去年收了一桿紫金鉤鐮槍,我今兒晚上想法子將它偷出來,明日便將它送到你府上,給你賠罪。」
「你個小丫頭,整日就知道盤算我的東西!」
方才江明沂講話時,她哥哥江明湛早已繞到了她身后,聽完她這話,氣得拿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她的腦袋。
「哥哥,你便饒了我這回罷。」江明沂眼見事情敗露,便纏到了她哥哥身上,嬌聲道,「誰叫我劈壞了人家的東西呢,你便幫幫我罷。」
「想要哥哥的東西,還用得著偷,但凡是你要的,什麼東西我沒給你。」江明湛無奈地捏了捏江明沂的臉,隨后看向我,說道,「阿年隨我來吧,我去拿給你。」
「好嘞!」
江明沂聞言,險些原地跳上個三跳,都不待我答話,拉起我的手便蹦蹦跳跳地跟在她哥哥身后。
后來我常常想,若是這日子就這般過下去,也挺好的。
可江明沂遇上了沈重祀,就在她十六歲游園那年。
「沈重祀,沈重祀。」江明沂一路上都在念叨這個名字,說著還不忘拿手肘戳了戳我,「欸,陳長年,你認識沈重祀嗎?」
「沈重祀啊,我想想啊。」我只當她是一時興起打聽個什麼人,便漫不經心地答道,「沈國公家的獨子,前些年秋獵的時候我好像見過他幾回。
嘖,提個劍都手抖,實在是入不了我的眼。」
「你是誰啊,他又何須入你的眼!」
我正欲反駁反駁她這話,轉頭卻瞧見江明沂紅著個臉,低聲說著:「他只消入我的眼就夠了。」
不知怎的,此刻我心上竟泛起了酸來,忍著顫抖問了句:「你不會,喜歡他吧?」
「要你管!」
江明沂紅透了臉,只垂著頭輕輕捶了我一下,隨后便逃也似地離去了。
看起來,她好像真的喜歡上了沈重祀。
她好像,真的喜歡上了別人。
從那以后,我與江明沂之間便始終隔了一個沈重祀。
山崩那日,我領命帶兵圍在獵場外圍負責進入獵場的貴人們的安全。
「今日發了山崩,如今林子里的情況可不甚樂觀,上邊的意思是,等到這林子里邊兒情況穩定了,再進去救人。」
白家二郎勾上了我的肩膀,遠遠眺望著林子里的情況。
「還用得著你說!我總不可能趕著去送死吧!」
我重重拍了拍白二的手,斜了他一眼。
「陳公子!陳大人!」我話音才落,便聽見阿枝焦急的聲音,「陳大人!我家,我家小姐被困在林子里了!您,您快去救救她!」
「江明沂?」白二有些疑惑地皺了皺眉,「她一個姑娘家家的,進林子作甚,不是只有男人才能……」
我頗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白二的話,只揪著阿枝問道:「她往哪邊去了?」
「好像,好像是往南邊去了……」
阿枝看起來是被嚇得不輕,只顫抖著手往南指了指。
「你去備好什麼跌打損傷之類的藥物,在你家馬車里鋪好軟墊,在林子南邊的出口等我,我現在就去尋她。」囑咐完阿枝后,我又回過頭去囑咐白二,「你們就留在原地待命,我先進去了。
」
「她不也是個習武之人嘛,遇到這種情況哪能應付不來呢!」
白二見沒能攔住我,便在我身后喊道。
我懶得回頭與他多費口舌,只一面往林子里沖,一面說道:「畢竟是個姑娘家,她若是害怕了怎麼辦?」
后來我才曉得,她不僅不害怕,還對這所謂「災禍」求而不得。
待到我好不容易找到她時,她正與沈重祀呆在同一處。
滿臉洋溢著的喜悅,在見到我的那一刻,盡數消弭。
我領兵去北麓山那日,在京郊十里亭等了她許久,就為了她那輕飄飄的一句話,從白日等到了天黑。
「你別等了,說不定小妹有什麼事耽擱了呢?來不了呢?」
江明湛翻身下馬,走到我身旁,安慰似地拍了拍我的肩。
「你都說了,她是有事兒耽擱了,說不準……」我踮起腳來,眺了眺不遠處的城門,仍是沒能瞧見她的影子,「說不準,再等等,我再等等,她就來了呢……」
我終是沒能等來她。
北麓山的冬日很冷,我的好友,江明湛,他就死在這冬日里。
我沒能尋著他的尸身,只能將他營帳中的那套甲胄帶回了京城,權當是,為江大人夫婦留個念想。
「阿年,此次若我回不去了,日后,還請你替我照顧好我小妹。她性子剛烈,平日里又愛舞刀弄槍的,日后若是嫁了人,少不得得受些委屈。若是有人欺負了她,你記得替我去護著她。」
江明湛同我講完這句話后,我們倆便一東一西,踏上了不同的道路。
江明沂瞧著像是哭了好幾場,我見著她時,她的眼睛腫得跟個核桃似的。
「謝謝……」
她看了我一眼,只說了這麼一句話,便重又鉆回了沈重祀懷中。
我也并非是見不得江明沂喜歡上旁的什麼人,只是這沈重祀著實不是什麼值得托付的人。
「他居然為了那個江明汐便要同我退婚!」某一日,我一翻上那高墻便瞧見江明沂正伏在石桌上哭,肩膀一顫一顫的,「我有什麼比不上她的!一個上不了臺面的庶女!」
江明汐的母親原是南邊某個不知名青樓中的一位妓子。
在江大人某次凱旋途中,用了些下作的手段,爬上了江大人的床。
自以為能一舉爬上枝頭。
后來她挺著大肚子來到了定遠將軍府門前,想逼著江大人抬她進門。
江大人原是不愿意的,在聽了她的一番陳詞后,氣得登時便奪過了身旁衛兵手中的長劍,險些一劍將她劈死在街頭。
是江夫人仁慈,見不得她流落街頭,便做主收她進了門。
若是這人曉得收斂野心也便罷了,可在生下江明汐后,她的氣焰更甚,屢次三番設計毒害江夫人。
到后來,江大人忍無可忍,便將她囚到了莊子上去,沒多久她便沒了生機。
這事兒,我還是從我母親那兒一點一點地聽來的,光是聽這些我都覺得污了我的耳,更何況還是江明沂她們,親身經歷過這些事兒的人。
加之江明汐后來的所作所為著實是難看得很,這母女倆就更是成了江家人心里的一根刺兒。
沈重祀此番,像是在拿刀子剜江明沂的心。
不過,剜她的心,與剜我的,倒也沒什麼分別。
「小姐自然是強過她許多的!」
阿枝的聲音將我拉回了現實,我突然想起來,我此番來尋江明沂,也是有正事的。
「不行,我要去求阿爹,叫他去求圣上賜婚!」
江明沂說罷,便雄赳赳氣昂昂地跑去了江大人的書房。
留下阿枝在她身后追著她喊道:「小姐!你再想想罷!」
我的話還沒說出口,最終只能被迫咽回肚子里。
我原是想告訴她,北麓山戰亂再起,我主動請纓去平亂,這一回,怕是沒法子參加她的成親禮了。
「依我看吶!」出征前一晚,白二坐在滿桌子的酒菜面前,故作玄虛道,「你怕不是為了躲過他們倆的婚事才著急忙慌地逃離京城的吧!」
「你可真會說話!」
分明說好了要為我餞行的,此刻卻盡說些叫我不舒服的話。
「說真的,你真的喜歡江明沂那個丫頭?」白二將紙扇擋在跟前,湊到我耳邊悄聲問道,「真喜歡人家的話,就去找人家說清楚啊,自己跟自己較個什麼勁!」
「你以為我沒說過啊!」
白二聞言,竟哈哈大笑了起來:「陳長年,你個沒用的東西,居然被人家拒絕了。」
「就你厲害?」白二這麼刺我,我自然也不遑多讓,「你這麼厲害,怎麼還沒把你那個蓮兒姑娘娶回家?」
「我,我跟你哪能一樣,我們家,我們家情況不同。」
白二被戳中了痛處,梗了許久才梗出了這麼一句話來。
白二喜歡蓮兒姑娘,卻囿于白家家風太嚴。
他上次不過是試探性地向他父親提了一嘴蓮兒姑娘的事兒,便得了一頓家法,被打得三天出不了家門。
「算了!算了!」白二擺了擺手,端起桌上的酒杯便舉到了我的面前,「不說這些糟心事兒了,咱們喝酒!喝了這碗踐行酒啊,咱們的陳小將軍便要提槍上戰場了!」
我與狄人打得最兇的那日,正好是江明沂與沈重祀成親的日子。
「去,去給我拿壇酒來!」
我癱在營帳前,沖著副將擺了擺手,拿了一整日的長槍,此刻連擺手都擺不利索。
副將站在我身旁,猶豫了許久才問出了這麼一句話:「將軍很高興?」
「不,不是。」
我就是,心里堵得慌。
「將軍,可我們明日還要攻城……」
副將這句話徹底斷了我喝酒的念頭。
真是事與愿違,連酒都沒得喝了。
「陳長年,你看看你窩不窩囊!」我解下腰間的水壺,猛地灌了自己一口水,「人家現在在京城歡歡喜喜地成著親呢,你卻在這兒,連酒都沒得喝,只能拿這白水來消愁。著實窩囊啊。」
喝完這壺水,我又得將腦袋系在褲腰上,與狄人拼命了。
狄人此番來勢洶洶,待到我好不容易回了京城,那兒卻已變了天地。
定遠將軍舉家流放,唯有江明沂與江明汐兩個嫁了出去的女兒幸免于難。
可江明沂的情況也不容樂觀。
我聽阿枝講,她如今病得很重,沈重祀為她請了許多太醫,卻都說沒了法子。
「這個沈重祀真不是個東西!從前對人家愛答不理的,現如今,瞧著人家不行了,才想著裝裝樣子,呵,誰信呢……」
白二聽了阿枝的一番哭訴后,忿忿不平地講了這樣一番話。
「怎麼回事?」
「你一直不在京城,有些事情啊,你不知道……」
原來,沈重祀在成親之日,連她的蓋頭的沒揭,徑直去了江明汐的房中。
自此,江明沂便再也沒法子在沈家,甚至是在京城抬起頭來。
后來,她成了沈國公府中一個若有若無的人,成日里受盡冷眼。
「沈重祀!」
聽了白二那番話,我氣不打一處來,我們陳家與江家捧在手心里長大的姑娘,就這麼在他們沈國公府的魔窟中磋磨成了這副可憐模樣。
我推開一路擋著我的小廝丫鬟,在阿枝的引領下徑直走進了江明沂的臥房。
「陳長年?」
沈重祀此刻正伏在床榻前,身旁圍著一圈默默搖頭的太醫。
他見我來了,眼中滿是疑惑。
他問詢的話都沒能說出口,便被我一拳打翻在地,半晌都沒能爬起來。
「少爺!」
「沈大人!」
一時之間,周圍的驚呼聲四起,房中一時之間混亂異常。
就在我脫離了眾人的桎梏,想對著沈重祀再補一拳時,我聽見了江明沂的聲音。
「陳長年?」
房中立刻安靜了下來。
我聞言沖到了床榻邊,瞧見她顫抖地伸出了手,便急忙握住了她的手。
「是你啊,陳,長,年。」
她的聲音幾是微不可聞。
「我在,我在……」
我只能不斷地去回應她,說到最后,竟已泣不成聲。
我只覺周遭的聲音逐漸遠去,一片朦朧間,我瞥見了江明沂床帳上繡的幾朵桃花。
那桃花好似活了過來。
我好像又回到了那時候,又坐上了定遠將軍府的那座高墻,又望見了漫天飛舞的桃花。
又回到了,一低頭,就能見到她的時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