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就笑,趴在我旁邊輕輕撫摸我的小腹,「好,爹爹睡了,小酒不許踢你娘親啦,再踢打屁股,唔,屁股在哪頭?」
我捂住肚子,「你兇他?你敢兇他?」
他嘆氣,唉聲嘆氣。
「倦倦有了孩子就不要我了,以前都不會這樣對我說話的。」
「哈哈……」
春日里,花漸漸開了,我也懷孕七個月,低下頭都看不到腳了。
李長風看著我時,眼睛里藏著憂郁,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「阿倦,這是母妃讓人從錦州帶來的紅棗糕,一路上用冰裹著,沒壞,你以前不是最喜歡吃了嗎?多吃一點。」
他輕撫著我的背,看我高興得跟孩子一樣,抿唇笑了起來,這笑如同春日的山風一般,暖意中藏著幾分料峭。
「好吃,王妃的手藝又精進了。」我嬉笑著,吃了好多。
那一夜我睡得不太穩,醒了好幾次,渾身都不太舒服。
第二天早上,我告訴李長風,「我總覺得悶悶的,不舒服。」
他親親我的額頭,道:「那我帶你去御花園散散心。」
他腿已經差不多好了,能和我一起走一走,散散步了。花開得很好,太陽也很好,什麼都好,一切看起來都很平靜。
走了一會兒,忽然有小太監過來通報,說有人要見李長風,他應了聲,摸摸我的頭說:「我去去就回。」
「皇上!」
我叫住他,對他笑笑,「早點回來啊,花開得這麼好,要一家三口一起看才更好。」
他頓了頓,點頭走了,眼底的慌亂一閃而過。
我看著他漸漸走遠,低頭苦笑。
沒一會兒,忽然聽見了梁逐月的聲音,她好像在找什麼。
漸漸近了,我才聽清,她在喚那只惡犬。
「疾風!疾風!」
她一聲聲喊著,到了我跟前,瞧見我,眼中頓充滿敵意。
「你怎麼在這兒?」
我沒回這話,學著她從前的樣子,抬手扶了扶腦袋上的花釵,道:「梁妃在找那頭小畜生嗎?」
她騰地冒起了火,罵道:「你怎麼說話呢!」
「喲,這是怎麼了?火氣這麼大?知道的人知道你丟了條狗,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爹不見了呢。」
「周舒倦!」她沖了上來,抓住我的手腕道,「你別以為我不敢把你怎麼樣!」
我笑笑,「可嚇死我了,回頭得殺只狗來補補,噢,不能殺,那是你爹。」
「你!賤人!」她一把將我摔在地上,抬腳就要踢我,還沒踢著,便被人拉住了。
我躺在地上,捂著肚子慘叫不止。
「你裝什麼呢!你……」
她正要來踩我,便聽見旁邊一聲厲喝:「住手!」
是李長風,我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悲,只捂著肚子在地上打滾。
「阿倦!」李長風跑了過來,一面慌忙將我扶起,一面叫人去傳御醫。
「你這毒婦,阿倦若有事,我定不饒你!」
梁逐月被人拉著,看著我的慘樣,漸漸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,「她,她陷害我!」
來不及了。
我倒在李長風懷里,我的肚子,是真的開始痛了。
我是被痛醒的,在乾清宮的床上,周邊圍了好多好多人,李長風也在,他拉著我的手,說他會一直陪著我。
我痛得哭叫不止,將他的手咬得血淋淋的。
天色漸漸暗了下來,梁逐月在門外,一會兒說要認錯,一會兒說要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有事。
李長風沖了出去,掐著她的脖子道:「如果阿倦有事,我一定殺了你。」
她被嚇到了,蒼白著臉,最后被人扶回了自己的寢宮。
我痛了很久,暈了好幾次,好幾次都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醒來了。
李長風一直守著,熬紅了眼睛,我到最后已經睜不開眼,只知道他正牽著我,不停地喊我的名字。
第二天深夜,下著好大好大的雨,在我流不出一滴汗來,幾乎就要不行了的時候,我終于聽見了一聲微弱的嬰兒啼哭聲。
我欣喜若狂,睜不開眼也動彈不得,幾乎用了全身力氣才開口出聲,「他,活著嗎?」
「活著,活著呢!」
太好了,他還活著。
我暈了過去,醒來時,已被擦凈了身子,換了衣衫,不見李長風,也不見孩子。
「孩子呢?」
宮女身子一僵,抖抖索索道:「在,在外間,皇上正守著呢。」
「男孩還是女孩?漂亮嗎?」
「男,男孩……娘娘,您先休息吧!」宮女終于受不了,轉身跑了。
沒過多久,李長風進來了,不停地吻著我說:「阿倦,你終于醒了,你終于醒了。」
「孩子,我要見孩子。」
「等你好了再說,好嗎?你別擔心,有我呢。」
我滿心念著孩子,我好想見他啊,可是兩天過去,我都沒能見到。
兩天后,我的孩子死了。
李長風守了他兩天,御醫看了兩天,他還是死了。
孩子斷氣之后,李長風抱著他在殿外痛哭,讓人抓了梁逐月來,抽刀說要殺了她。
太皇太后來了,梁召虎也來了,求他放過梁逐月。
「皇上,是臣沒有教好逐月,求皇上放過她,讓臣帶她回去,臣好好教導她,皇上,饒她一命吧!臣就這麼一個女兒!」
梁召虎跪在地上,頭都磕破了,血水混著雨水,淌了一地。
李長風抱著孩子,哭了半晌,終究沒能下手殺梁逐月,將他們全都哄了出去。
第二天,梁逐月就被梁召虎帶走了。
我摸著空蕩蕩的肚皮發愣,李長風走了進來,眼中布滿血絲,牽起我的手,輕聲道:「阿倦,沒事了。
」
我諷刺一笑,「當然沒事了,不過是死了個孩子而已。」
他僵住了,我又道:「死一個孩子,換掉梁召虎的兵權,挺劃算的。」
「阿倦,你在說什麼?」
我看著他,看著看著,就覺得好無力,好累。
「長風,紅棗糕很好吃,藥量也剛剛好,梁逐月來的時間也特別好。」
「我再猜一猜,即使她不來,她的狗也會撲我的,對吧?」
李長風面色煞白,抓住我的手說:「阿倦,你累了,別胡說,別胡思亂想。」
「我不累,長風,我陪你走了那麼久了,這算什麼,這孩子,反正,也不一定真能好好生下來,生下來也不一定長得大,對吧。」我笑起來,笑著笑著眼淚就糊了一臉。
「其實你可以跟我說實話的,我不怪你,帝王嘛,不可能沒有一點算計。」
「阿倦!」他近乎哀求地看著我,「我沒有算計你,你信我,我永遠永遠不會算計你。」
「阿倦,我求你了,你好好休息,別這樣,這一切就快要結束了,我們很快就不會那麼苦了,你信我!」
我看著他,心頭的火越燒越大,他要我怎麼信他?他為了權力,不惜犧牲了我們的孩子,讓我怎麼信他!
我咬著牙,想跟他鬧一場,想跟他撕破臉皮。
我那麼怨,那麼很,可我不敢,我怕隔墻有耳,我怕這里還有太皇太后的眼線,我怕我口不擇言被人聽了去,會害了李長風。
我到現在還怕害了他!
我愛他愛得好累!
「出去,滾出去!滾啊!」我發瘋似的踢打他,踹他,直到沒了力氣,被他圈在懷里昏過去。
周貴妃瘋了,宮里是這麼傳的,周貴妃整日瘋癲,到處找孩子。
這不重要,重要的是,瘋得值。
梁召虎為了保住梁逐月,放棄了出征,攻打涼國的換成了一個年輕將軍,那顯然就是李長風的人了。
因為我,太皇太后損失重大,差點吐血,在一個陰雨綿綿的日子,她趁李長風上朝,帶人闖進我的房間,要解決了我。
我瘋瘋癲癲地爬向她,抱著她哭,「王妃,你來接阿倦了嗎?阿倦想回家!王妃,阿倦想吃大棗子,帶阿倦回家吧。」
她定在原地,冷冷地看著我,手下的人不敢動,等著她的差遣。
我抱得極緊,哭得一抽一抽的,「王妃,阿倦錯了,阿倦不該離開錦州,這里一點也不好,阿倦想回家。」
「松開。」太皇太后咬牙道了聲,我沒放,她便用力將我推倒外地。
她人老了,力氣卻好大,我都摔疼了,迷茫地抬頭看她,卻只見她眼中閃過一線柔軟,轉身走了。
她不殺我了,但我還得接著瘋,每天假裝十歲少女,在樹下寫字畫畫,對著空氣發瘋。
這出戲沒個盡頭。
過了小半年,我接到了錦州的信,王爺說他老了,在花園里摔了一跤,摔哭了,因為兩個孩子都不在身邊。
那晚我求著李長風,求他放了我,讓我回錦州。
他不肯,「阿倦,我們走不了。」
「不是我們,是我,李長風,你放了我,讓我回去,求求你了。」
「你走了,是不是就不回來了?」
我不說話,他幾乎要將我揉進身體里,死死抱住我不肯放,「不許走,我不準你走。」
可我真的好想回去,我想吃家里的棗兒,我想抱抱王妃,想給王爺看看我新畫的畫兒。
我真的好想,可是,沒機會了。
那天我在樹下畫畫,腰間的老玉毫無征兆地摔在地上,碎成了兩半。
那上面有賢王親自刻的字,之子于歸,宜其室家。
碎得很難看,我慌忙撿起來,想要拼好。
拼了好久,宮人小心翼翼進來通報說,錦州傳來消息,賢王薨了。
我愣了好久,忍著淚低頭繼續拼玉佩,肯定是因為我摔碎了玉佩才會這樣,拼好了,賢王就活過來了。
我拼啊拼,總是缺一角,怎麼也找不到。
我終于知道,賢王像我親爹一樣,不會醒了。
可我還沒給他看我新畫的畫兒呢。
晚風吹過,樹影婆娑,像極了當年我在棗樹下畫畫的時候。
我拾起筆,手抖得極厲害。李長風就在那時走進來,他眼睛微紅,看起來很疲憊。
「阿倦。」他叫了我一聲,相對無言。
我低頭,抓住筆,蘸了墨汁在紙上畫圈。
李長風走了過來,壓制著顫抖的聲音問我:「阿倦在畫什麼?」
我顫抖著畫著,近乎絕望地開口:「畫一個大棗,給阿倦吃,畫一個燒餅,給王爺吃。」
他抓住我的手,問我:「那長風呢?」
我看著那兩個怎麼畫不圓的圈圈,賭著一口氣道:「不給他,什麼也不給他。」
「阿倦。」李長風喚了我一聲,一滴淚落進我的頸窩。
他顫抖著俯下身來抱住我,腦袋埋在我肩頭,許久許久,哽咽著,「阿倦,長風也想吃顆甜棗。」
我痛苦得呼吸不上來,眼淚滾燙得要燒傷自己的臉,手緊緊捏著筆,捏著捏著,就斷了。
咔巴,很像當年那一聲,只是捏斷筆的是我,賢王也不在了。
那個會上樹為我們打棗兒的人不在了。
我們和涼國的仗打了一年,終于將他們打成了臣國,所有人都很高興,只有梁召虎不高興。
他趁著軍隊未回京,紫禁城空虛,帶著親兵造反了。
可惜,沒成。
剛踏進宮呢,就被屬下一刀切了腦袋,提到李長風面前邀功了。
那晚,梁逐月瘋了,太皇太后在床上咳出了血,死了。
真好啊,沒有人能害李長風了。
我陪他走過了最黑暗的歲月,在這最后一年里痛苦不堪,無數次難過得想死,卻還是想陪他走一走,再往前走一走。
如今河清海晏,如今他成了一個真正帝王,我便終于可以放下他,終于,可以離開了。
我拾起桌上的剪刀,對著自己,如釋重負地笑了笑。
李長風,我就陪你到這里了。
我好累,讓我休息休息吧。
祝你長命百歲,祝你兒女成群,祝你做個冰冷的帝王,想起年輕時為了權力而做的犧牲,不會遺憾。
我瞧著刀尖,會不會很疼啊。
幸好,很快,幾乎沒有什麼感覺。
宮門敲了好多聲,我知道是他來了,我躺在地上,側耳聽著,力氣隨著血液漸漸流失。
一聲巨響,門被撞開了。
有人負劍鏗鏘而來。
門開時,我艱難地動了動眼皮,看見了李長風,金甲銀槍,一身肅殺。
我還是第一次見他穿盔甲呢,真好看。他身上是敵人的血,眼睛里是我的血。
「阿倦!」
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了他撕心裂肺的喊聲,可我眼睛花了,看不清他的臉。
其實再恨,也還是想再看一看他的。
他狼狽地沖過來,將我從血泊里抱起,泣不成聲,按住我的傷口不停地叫御醫。
我眼皮好沉,好沉,就要抬不起來了。
動了動手,想要給他擦擦淚,也沒有力氣。
「長風。」我氣若游絲,不知道他能不能聽見。
「別哭,你是皇帝,你不能哭。」
他嗚咽著,「阿倦,你再堅持一下,御醫就要來了,你別丟下我一個人,我求你!」
我搖搖頭,「長風,我要走啦。」
「長風,你要做個好皇帝,要天下臣服。」
「別說了!別說了!」
「我,我打小就傻,喜歡上一個人,這輩子都想跟他在一起,可是現在,我太害怕了,長風,我怕你越走越遠,我會跟不上。」
「所以,我就永遠,永遠留在你還喜歡我的時候,你看,我是不是聰明了一回?」
我的血漸漸流干,眼前也黑了,看不見他的臉了,只聽見他瘋狂的喊聲。
「長風……我要去找王爺了,到他去世,我都沒有盡過孝,他走的時候好孤獨,現在,終于有人陪了……」
「周舒倦!不準走!你聽見沒有,你不準閉眼,你看著我!」
「長風……你,從來都沒有說過你愛我,可不可以,說一次給……給……」
我終于再也吐不出一個字,再也吸不上一口氣了。
聽說人死的時候,最后消失的感官是聽覺。
是真的。
李長風他,說了好多句我愛你。
好多好多句。
我都嫌他煩了。
夠啦,我要睡啦。
希望夢里能有一棵樹,一支筆,一張紙。
畫一個大棗給阿倦吃,畫一個燒餅給王爺吃。
畫一個甜棗,給長風吃。
-完結
作者:吧唧
來源:知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