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什麼也不能做,只能跪地伏首,害怕多說一句,說錯一句,就白費了她一番苦心。
良久,皇帝的聲音,再度響起:「沈北城,給朕講講她小時候的事吧。不要有所隱瞞,朕不是那種言而無信的小人。」
他又恢復了帝王的威嚴,只是再怎麼掩飾,也藏不住他的乞求與渴望。
6
我第一次見余春花,是在我爹爹去世,我和娘被叔伯父們侵占了家財、趕出家門的那年。
說來可笑,沈家在蜀地省城,是名聲在外的書香世家。
我爹爹以及我的那些叔伯父們,都飽讀詩書,各有功名官職在身。
誰知到頭來那些人卻為了一些阿堵物,強加罪名于我和我娘,將我們從族譜除名,強占我們的家產,只允許我們帶走一些衣物和被褥。
我永遠記得那被翻得凌亂不堪的房屋,以及扔得滿院子的書畫衣物被褥。
我爹最愛的蘭花,被摔碎了,踩成了泥。
我娘一點點將他生前愛的書籍以及他的字畫都收拾好,用一床被單裹了,牽著我的手走了。
然后當了她的首飾,租了車,遷居去了鄉下。
她原本沒有什麼目的,是余春花和她娘親在集市上遇見了我們。
當時我們的牛車不小心撞上了人,對方要一大筆賠償,不然就去見官。
六歲的余春花,拉著她娘的手,指著那倒在地上的男人,義正言辭地說:「你趕緊閉嘴吧,我都看見了,是你自己故意走上前去,車都還沒碰著你,你就躺下了。他們一看就是外地人,叔叔,你騙不到錢不打緊,你可別壞了我們平江縣人的名聲!」
這話,讓那個男人成了眾矢之的,最后在圍觀人群的指責下,悻悻的走了。
作為答謝,我娘請她們吃了一碗茶。
就一碗茶的功夫,兩個大人就聊通了各自的情況。
最后她娘替我娘一拍板,我們就定居在了平江縣。
只有我知道,打動我娘的,不是余家那座空置的宅院低廉的出賣價格,而是余大嬸說她家夫君重視子女教育,給她頑劣的女兒請了私塾先生,我可以一同跟著先生學習課業。
就這樣,我們搬去了余春花家隔壁。
聽說我會和她一起聽夫子授課,她當即高興地跳起來,拉著我的袖子,仰著一張明媚的笑臉。
「那太好了,北城哥哥,我以后再也不用一個人面對那無聊透頂的小老頭了。」
就在那間隙,我倆也互通了姓名。
實際上,我是被動的,所以當她說聽不懂夫子的課時,我就在想,她有那麼強大的不厭其煩的功力,要擱學習上,什麼弄不懂?
說到這里,她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:「最重要的是你長得好看,往后我就只看你,也能坐上一兩個時辰。」
聽聽,小小年紀,就學會看臉了,多可怕。
后來我才知道,余大嬸說她頑劣,都是謙虛之詞。她根本就是個人精!
7
不愛聽課就算了,還逃學。
逃學就算了,還逼著我給她打掩護。
打掩護就算了,還時常因為腦袋轉不過彎,讓余叔叔盤問出來,導致我被夫子罰了,回家又被我娘罰。
好在她還算講義氣。
就在我被我娘罰不準吃飯,餓得慘兮兮的時候,她還會翻墻給我送吃的,而且是在兩家聯通一氣,不留吃的要罰個徹底的情況下。
她送來的東西都極其美味,雖然賣相不咋滴。
畢竟,你永遠猜不到她荷葉里包的的什麼食材。
她這人吧,最大的缺點和優點都是貪吃。
做菜極有天賦,貪吃的結果就是她敢于嘗試,什麼都敢拿來做成菜。
她最大的夢想就是開一間酒樓,里邊專門賣她研究的各式菜肴。
就這樣,我一邊埋頭苦讀,一邊蒙受她驚嚇與驚喜并存的恩典。
而她整日爬墻,帶著一大堆孩子在田野間掃蕩各種食材,烹飪分享再總結,樂此不疲。
一晃眼,就到了她及笄的年齡了。
那年發生了一件事,其實當中有著許多誤解。
8
余春花及笄那年,我剛好會試及第,考中了舉人。
這對平江縣人來說,是莫大的功名和榮耀。
但是對我娘來說遠遠不夠,她希望我高中三甲,不僅要光復我爹生前的榮光,還要向我叔伯父們報仇。
可進京趕考需要大筆錢財。
包括向叔伯父們復仇,也需要人脈的扶持。畢竟沈氏一族,在蜀地盤踞已久,根脈極深。
我中舉之所以成功,是因為改了名,無人察覺。可知府大人在登科樓舉辦為舉人們慶賀的春宴上,我與沈家的人打了照面。
依照他們的行事風格,接下來一定會阻止我進京的。
我娘也想到了。
所以她準備給我議一門親事,雖然對方才貌一般,身患有疾,可勝在京城有些根底。
這事傳到余春花耳朵里了,她自然是不肯的,畢竟嚷嚷著要嫁我為妻那麼多年了。
她單純地以為我是缺錢,所以帶著嫁妝來我家,跟我娘說要嫁給我。
我娘趕她,不純粹是因為門第,而是不想把她攪進我們與沈氏一族的恩怨中來。
她想斷了余春花的念想,因此把事情做得有些極端了。
我對她說我不想復仇,我甚至不想步入官場,我只想和所愛之人,和樂一生。
我娘怔住了。
她說我看你平日里對她淡淡的,沒有想到……
她還說,你身上流著我和你爹的血脈,許多事就由不得你做主。
在我們的對峙中,我終于明白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給余春花幸福了。
她是一朵向陽的花,而我卻是被束縛在陰暗的仇恨泥沼里長出來的。
當晚,我趴在墻頭跟她告別,內心是真的希望她能另覓佳婿,喜樂一生。我就守在離她不遠的地方,想她時,就回去看一眼。
誰知幾個月后,她被一紙詔書,召進了京城。
從此,那個日日在我耳旁聒噪的女孩,走得遙不可及。
我的故事說完了,作為交換,皇帝也給我講了他和她的故事
9
皇帝說,他這皇位來得并不怎麼順意。
先帝走得早,留下他們孤兒寡母群狼環伺,為了得到支持,他們各方委曲求全。
是以在人生的頭二十年里,他從未遵照自己的意愿做過決定。
余春花是他的第一個順從內心決定。
當時地方官上奏,平江出了一個治水奇才,他照例派了暗衛去對那人的背景做調查。
暗衛呈上來的小像是余春花在小溪里,拿了一只自制的魚叉,在抓魚。
她的身后,是一片剛剛割了麥的田野。
少女赤著腳踩在水里,一手拿著魚叉,一手抓住魚叉上的魚,笑意彌漫。
就是那種直達心底的笑,讓他心動了。
于是他跟太后說,余巖不屬于任何派系,只需納余氏女入宮,便可放心任用他治水。
太后點頭了,他便整日盼著那個女子。
第一次見她,是在御花園的太液池里。
她落水了,手里還抓著一只鳥窩,皇帝便以為是她貪玩掏鳥窩落的水。后來暗衛告訴他,她爬樹是為了幫一個宮女取手絹,那手絹上繡了她情郎的名字。
她遇見那宮女時,因為害怕私情被查,差點投湖自盡。
余春花替她取下了手絹,但也沒還給她,而是將絹帕順著暗流沖走了。那鳥窩也不過是順手拿下掩人耳目用的。
她聰明,難能可貴的是她不自作聰明。
皇帝和太后都很喜歡她,也都護著她。
只是后宮女人爭斗,難免波詭云譎,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就是在皇帝與皇后一族爭斗中掉的。
余春花傷心,想離開皇宮,皇帝同意了,在宮市給她開了間酒樓。
他想的是等徹底清除皇后一族的障礙,再接她入宮,予她天底下女子最高的尊榮。
事實上,余春花也在其中發揮了不少作用。
她以酒樓為依托,替皇帝秘密聯絡拉攏各方勢力。
積蓄多年,一朝迸發,皇后一族以摧枯拉朽之勢倒臺,至此,皇帝才算真正成為天下之主。
他高高興興地接她回宮,要許她皇后之位。
哪知又被皇后余黨鉆了空子,給她下了毒。
皇帝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,他說:「是我錯了,我不該妄想不該朕擁有的東西。」
尾聲
熙元十九年初春,余春花薨了。
皇帝追贈她為懿嘉皇后,入葬皇陵。
但實際上,抬往皇陵的棺木中,只是余春花一套常穿的衣服。
他在那立了一個衣冠冢。
他說,「魚兒曾在病中,呢喃著想回平江,就算是死了,也希望能葬在平江縣的大壩上,因為那里能望見她的家。」
所以,他準許我扶她的棺回平江縣。
走之前,皇帝給了我一枚令牌和一大筆錢。他說錢是余春花給知汝攢下的嫁妝,令牌是他給自己女兒的另一個選擇。
他要我好好教養知汝,往后事事遵照她的心愿,嫁一個如意郎君,與他生兒育女,和樂一生。
兩個月后,我將余春花帶回了她心心念念的家鄉,安葬在平江大壩上。
每天,我都會去她墳前坐一坐。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,那里有她的家,和她愛的人。
我將頭抵在她的墓碑上,輕聲呢喃:「余花兒,看,那是我們的家,我們的父母,和我們的女兒。」
愿來生,我們能真真正正擁有這樣一個家。
作者:燕微雨
來源:知乎