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江沉告訴了我當年發生的事情。
我在懷著身孕的時候,收到來自荀泱的那封信,然後不顧一切奔赴西北,領軍攻下夜戎,卻丟了孩子,還落得這樣的身子,更是讓霍江沉拔除了我在京都的勢力。而設計了這一切的人,是宗子期。
他的確被敵軍誘入桂安山,但死裡逃生,于是和荀泱策劃了這個局。荀泱想要棄暗投明,成就自己;而宗子期,只是記著我爹生前的囑託——「倘若皇后不臣,生了二心,你切要除之,以守秋家百年忠烈。」
于是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,那年八月三十,他要離開京城,我因為被衛言卿行刺,當著他的面倒了下去。他便活學活用,也通過假死騙我前去西北。
為的是給霍江沉足夠的時間空間收拾掉我京城的勢力,也讓我在西北親手了結了自己多年的癡念。
我笑了。
不愧是我爹相中的人,不愧是宗子期,真沒叫秋家失望。
「原來是將軍啊。」聽聞霍江沉的一席話,我笑瞇瞇地點點頭,「荀大人,宗將軍,小皇帝,原來人人都想要本宮死,看來,本宮真的是非死不可了。」
「只要皇后願意,你永遠是朕的皇后,朕會保你周全。」他徒勞地做著挽留。
一次一次,霍江沉為什麼不懂,他永遠都不可能挽留住我,不可能改變這一切呢?
我居高臨下地捧起小皇帝的臉,調笑著輕拍兩下,這些年,他的棱角愈發鮮明,神色愈發堅毅:「皇上長大了。」
朝廷不讓我干政,西北不讓我領軍,宮裡待得無所事事。
那乾脆反了吧。
于是八月三十,我,穆州皇后秋輿——一位殺人放火的老行家,在京城起兵謀反。
我雖然手上只有兩千死士,但京城沒什麼兵馬。之前禦林軍是我把控,如今霍江沉雖然除了我的人,但也沒真正號令禦林軍的本事。只要逼著霍江沉退位讓我,也算是大功告成。
我的人和宮中守衛簡單過了過招,就圍住了皇宮,還放了把火,燒了幾座大殿。
我拿著劍親自把霍江沉從龍椅上逐下來,他淡然地與我四目相對,嗅著屋外的烽火,聽著屋外的嗚咽。
霍江沉問我:「何至于此?」
我說:「當年放了把火逼宮,送皇上登上帝位。後來我親自督建了大殿,親自收拾了皇宮,如今,還是讓它們塵歸塵土歸土吧,以後誰做皇帝,誰重新修便是。」
「皇后,朕又輸了,是麼?」
仰天大笑後,利刃回鞘,我拂袖而去。
九月初三,京城的火燒了幾日,我挾著天子,圍著皇宮,誰人也不敢輕舉妄動。
我自己也沒做什麼,既沒有砍了霍江沉的腦袋,也沒有動過玉璽和兵符,就連李昭儀喜歡睡前吃的蓮子羹,我都讓人每日按份例送去,畢竟還是長身體的年紀,可不能苦了她。
誰都不知道我在等什麼。
直到衛言卿入宮報信。
他說荀大人帶領一萬兵馬,正奔赴京城,恐怕就是三兩日的事兒。
啊,終于等來了。
衛言卿跪在我面前,虔誠地哀求我:「娘娘頹勢已定,求娘娘和下官走,下官備好了行李和快馬,就在宮外候著,娘娘唯有如此,才能謀一線生機。」
「走去哪兒?」我笑著,好不容易等來了荀泱,我才不走呢,「躲你家後院呀?」
「下官護送娘娘離開京城。」
「衛公子,你聽我說。
」這回我沒扳他的臉。我蹲下來,目光與他平齊,「我還在西北的時候,我爹和我說過一句話。這話我沒法和皇上說,也沒法和荀泱說,但人之將死,我還是想和你說說。」
他抬起頭,臉上竟有幾分生死別離的苦楚。
嗨,這有什麼呀,求仁得仁罷了。
我輕輕地笑著:「他說,功成身退,有人『功成』,有人才能『身退』。朝野之中,亂象具現,我們為人臣子,可以拔除奸佞,可以沙場建功,甚至可以隻手遮天,但唯獨別想著功成身退。只有我功成,皇上才能身退。只有我死了,這個皇位他才算坐得穩穩當當,過往的一切是非功過才能全部算在我頭上。你明白麼?」
我看見衛公子明亮的眸子慢慢濕了。
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:「只有我死了,一切才能蓋棺定論。史書之中,我是妖後,他是明君。」
這話堵了我九年了,沒想到還能有宣之于口的一天。
我站起身,長舒一口氣:「劉承謀一黨牽扯太深,絕不能髒了皇上的手。那一晚,皇上和我說,你爹衛明在參我的摺子上簽了字,我就懂了——到我一件件『功成』,以保皇上『身退』的時候了。」
衛言卿驀地握住我衣袂。
我笑道:「還要勸我和你走?」
「求娘娘。」他磕了個頭,「求娘娘,讓下官留在宮中,陪娘娘走完這一程。」
我點點頭:「好啊。」
誰陪我有什麼關係呢,人生的路罷了,死後還是得孤零零地走。
連宗子期都不在黃泉路上等我了。
九月初五,荀泱來了,帶了一萬兵馬,自西北南下,夜襲我手下死士,扭轉了形勢。
我還記得當年我爹病逝,軍營外我問宗子期,倘若我秋輿真有謀逆的這一日,他當如何,他應我說,亂臣賊子,除之後快。
我等了太久,終于還是沒等到他親手來擒我。
反倒是荀泱的劍架上了我脖子:「這次,小姐輸了。」
「那你殺了我呀。」我挑釁地勾起唇梢。
「臣不敢。」
他沒數次數,因為是最後一次了。
「荀泱,我秋輿,可從沒輸過。」我用手指推開他的劍,推得軟綿綿的。
他擰起眉。
「眼線來報,皇后不臣,意欲謀反,朕危在旦夕,卿手握兵馬,忠心可鑒,速入京救駕,功在社稷。」我一字一句地念著,看著荀泱的神色從難以置信到豁然開朗,再到黯然神傷,到最後自嘲般地笑了起來。
我念的,是荀泱收到的信,一紙明黃,以霍江沉的口吻,告訴他皇后要謀反,讓他前來擒賊。只是他不知,那封信是我的寫的。
是了,我就是這麼古之未有也,先是在西北安插霍江沉的人制衡我自己,又寫信讓荀泱來阻止我謀反,不止呢,我還故意將計就計前去西北,為的就是讓霍江沉能清除乾淨我的勢力。
他滿心以為自己棋勝一招,卻沒想到自己只是我棋盤上的一枚棋子。
他手上的劍重重落在地上。
「荀泱啊,你還差得遠呢。」我拾起他的劍,手腕一轉,果決地刺入他的胸膛,「本宮說了,本宮不會再信你,也不會再容你。你能殺了你的主子,我的兄長,他日就能殺了本宮。你在西北時能算計本宮,他日也能算計皇上,本宮不能把你這樣的狼留給霍江沉。」
我扶著他搖搖欲墜的身子,半俯下身湊在他耳邊一字一頓:「這世上,沒有人,能傷害本宮的小皇帝。」
言罷,我鬆開了手。
他最後掛著笑倒在我腳邊,我看他,就如多年前在西北軍營,他說完「小姐,讓我幫你」
,我點頭說「好」一樣。可那一句話,要了我哥的命,也要了他自己的命。
「棋逢對手,此生足矣……」荀泱看著我,然後緩緩閉上眼睛。
瘋子,真的,荀泱和我一樣,都是瘋子。
那黃泉路上,不如結伴而行。
我這一路,真的走得太寂寥了。
「你說,哥哥會原諒我們麼?」我問他,卻再無人答我了。
結局:俱在鼙聲裡
我被關在椒房的時候,聽聞朝中奏請將我淩遲車裂的摺子堆得幾乎要埋了霍江沉。
我沒事人似的逗弄逗弄子規鳥,澆灌澆灌我的水仙花。
事到如今,總算是功成身退了,自然叫人醉月頻中聖,迷花不事君。
沒人愛來椒房,畢竟裡面關著的是惡行累累、殺人如麻的千古罪人。
唯獨李樂瑤不怕死,還帶著弓箭來找我,瞧她急衝衝的樣,我笑著問她:「終于到你能報仇的時候了?」
她把弓箭扔到我腳邊:「還你吧,我不想殺人了。」
我握著她那雙葇荑左瞧右瞧,哎,確實是我對不住她,多麼嬌嫩好看的一雙手,卻為我而殺了人。這雙手,還是該做更適合她的事情。
「你能不能再幫我做件事?」我誠摯地問她。
「何事?」
「我的鳥和我的花,幫我養著它們。」我看那子規腳上的鏈子,便如同看著被圍困著的我,突然又扭轉了心意,「罷了,花養著,鳥就放它去吧。」
李樂瑤點點頭,一邊點,一邊豆大的淚珠忽地從臉頰滾落,一串接著一串,竟然停都停不下來。
「我看到了。」用不著我問,她兀自說著哭著。
「怎麼了這是,你看到什麼了?」最怕女孩子哭了,我不知所措手忙腳亂地拿袖子給她擦淚,還把她攬進懷裡,輕拍著她的背哄道,「好端端的你哭什麼呀,你別怕,你和我說,你都看到什麼了?」
她說,她看到了我寄給荀大人的信。
說看到都不恰當,那會兒我尚未逼宮,有霍江沉卡著,我的信其實很難被送出宮去。準確地來說,是李樂瑤看到這封從椒房遞出去的信,然後幫我護送到了荀泱的手上。
她說她那時候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做,但跟我去了一趟西北之後,她就相信,皇后想做的事情,都是對的。
我問她:「那你覺得,我這麼做也是對的麼?」
她使勁點頭:「你都是對的。」
我將她摟得更緊了些。
「對不起啊樂瑤。」我下巴墊在她腦袋上,輕聲道。
感謝她幫我養花,但我這麼辣的手,本身就不適合養花。
她不會知道,我也不會說了。那一碗碗送到蘭庭的蓮子羹裡,都加了致使女子不孕的藥物。李樂瑤可以為妃,可以專寵,但唯獨不能有子嗣,不能給她爹李徒對霍江沉不忠的機會和後路。
這是我最後幫小皇帝做的一件事。
我做事,幫人也害人。可誰對誰錯,誰又說了算呢?
九月十五,自我逼宮兵敗以來,霍江沉第一次來椒房瞧我。
時候到了,我解開子規的腳鏈,它撲騰了兩下,向窗外飛去。
無事不登三寶殿,霍江沉走這一遭,要不就是殺我,要不就是出了事。
「宗子期來了,兵馬就在城外。」他說,這話一聽,還真的分不清是想殺了我還是出了事。
我心裡咯噔一聲,這是從西北回京後,我第一次真真切切聽到宗子期的消息。還能領兵,還能奔赴千里,看來將軍確實沒什麼大礙。
但我仍不動聲色地抱著我的小暖爐,孩子丟了之後身子愈發差,九月份就得揣著炭火,我這殺人放火的混蛋,當得越來越窩囊。
「將軍腿腳太慢,」我揶揄著,「要叫我爹失望了。他老人家臨走前交代的,我若不臣,將軍要親自除我,怎麼將軍來得這麼慢,反倒叫荀大人捷足先登了呢?」
霍江沉深吸一口氣,半晌道:「宗將軍圍了京城,讓朕,歸還他的小姐。」
我手中的小暖爐應聲而落。
霍江沉一聲嗤笑,不知在嘲諷宗子期還是在自嘲:「忠義孝道,最後竟不比皇后在他心中的地位。」
我眼眶不由分說地發起燙。
說實話我沒想到,我真沒想到。
我預料過宗子期會殺我,猜測過他連我最後一面也不肯見,卻唯獨沒想到他要救我,他願意悖逆一切換我的性命。
我突然感覺漓漓活了過來。我還不如宗子期,這麼多年來,我為了理想而活,為了社稷而活,卻沒有再為一個人而活過。
漓漓是一壺澆撒在西北沙土間的烈酒,一早頓散得無影無蹤,只是蒸騰出的醴香卻纏成了心頭血,終于還是在我們的心尖留下了生機。
宗子期比我不忠不仁,卻比我英勇,比我任性。
只是,他的好意,我不能領受了。
「皇上誤會了,將軍是聽聞我這妖後未死,特來勤王。」我克制著內心的洶湧,緩慢地抽出髮髻間的簪子,「求皇上了了將軍的心願,將我的屍首,歸還給將軍吧。」
我看著霍江沉,我能感受到,他和我一樣克制,甚至他要更痛苦,更壓抑。
他死死按著我緊握簪子的右手:「皇后,就沒什麼想和朕說的麼?」
我點點頭:「衛公子是有才學有大義之人,可堪重用,雖和劉承謀……」
「不是這些。」他打斷我。
「西北收復不久,形勢複雜,唯有宗將軍可以戍守……」
「也不是這些。」
我笑笑:「那沒有了。」
「皇后……」
我抽出右手,將簪子對準頸脖:「確實還有一句。」
他眼中迸射出了光彩,與此同時,我喉間迸射出了鮮血。
「如今皇上,有將本宮寢皮食肉的本事了,本宮,甘之如飴……」
他接住我飄飄搖搖的身子,發出一聲沉痛而綿長的低吟。
有人功成,有人才能身退。生命開始消散的時候,我想到我爹臨了前對我說的,兒啊,這些年我和你說的話,切記,切記。我很想再給他灑上一杯酒,告訴他我都記著,也都做到了。
其實我最後有點想問問霍江沉,這些年,我們之間到底有幾分諱莫如深中的默契,我做的一切,有多少他看進了眼裡。抑或是,他真的對我只有怨恨,只有敵意,只有無法共生共存的矛盾,如今看到害死他全家的劊子手被反噬,他得意又痛快。
罷了,反正我沒有問,人總得留點遺憾有點困惑,才死得更像個人不是麼?
我最後好像聽到了霍江沉的長嘯,又好像聽到了喧天的戰鼓,好像感受到了緊緊抱住我顫動的身軀,又好像感受到了過往縱橫沙場的歲月。
那些人,那些事,最後在鼙聲中,俱化作揚天的風沙,慢慢迷蒙住我的眼。
歸去的路上,我好像聽見霍江沉在呼喚我。
他一聲比一聲嘶啞,也一聲比一聲銘心。
最後一句是:「皇后好狠的心,連朕僅存的餘生摯愛,也要帶走。」
我想摸摸他的小腦袋,告訴他小皇帝長大了,但這次我伸出手,卻什麼也沒有夠著。
倘有來生,願醉月頻中聖,迷花不事君吧。
番外一 何用孤高比雲月
我曾以為,將軍是天上月一樣的人。
不緇而孤高。
權勢是巨浪,是狂沙,是風暴,殺人也誘人。可這些玩意兒再洶湧再滔天,也只是凡間的事物,觸碰不到天上的明月,更沾染不到它的皎潔。
將軍的女兒紅藏了十年,初埋進黃沙的那一年,京城有喜事,軍營裡也有。西北的大將軍秋忌,將獨女嫁進了睿王府,連帶著那件傳說中重如泰山的嫁妝。
我那年十歲,鋪了十裡紅妝的新娘子,是把我從死人堆裡背回來的女將軍,秋家小姐秋輿。那日她紅色的唇豔麗得仿佛血染一般,像遲暮的晚霞,像城樓的旗幟,像將軍那些酒罈上纏著的紅綢。
而那日將軍喝成了一攤爛泥,化在黃色的沙石上,期期艾艾地念叨著,怨憤著,麻木地將酒一壇一壇地灌進去,仿佛肚量沒有底。後來他實在喝不動了,就把散發著醇香的佳釀澆灑進漫天黃沙,仿佛這樣,就能把他捨不得的什麼,埋藏進這片土地。
我扶他回去的時候,他比泥還重,也比泥還爛。原來秋輿的唇,還像他眥裂的眼角,都是不甘的血色。
那時的我太小了,小到我得拖著他,都很難將他移動分毫。最後我累了,我癱坐下來,問他什麼緣故,也值得喝成這樣。
將軍不答我。
我又問他,人們說的那價值連城的嫁妝是什麼,我以前竟不知道軍營裡有那樣的寶貝。
將軍說,是三十萬西北軍的兵符。
哦,這下我懂了,原來將軍是為了兵符,才喝得這樣醉,這樣不成體統。
那時候我是在軍營裡學習醫術的孤女,是被遺忘的晚沙村的村民,我的嫁妝自然不會如此豐盛,也自然不值得讓人開上陳年女兒紅只為買一夜宿醉。
很多年後,荀泱帶著十二箱嫁妝來到西北,我看著那幾個秋輿精心挑選的夜光杯,只覺得它那麼昂貴,有那麼廉價,廉價到它配不上裝乘將軍那年的女兒紅,不配用它喝到爛醉。
我記得這樣深,是因為那一年真的太特殊了。
小姐出嫁後,京城很快發生了變故,老皇帝賓天,睿王登基,秋輿成了大權在握的穆州皇后。
那一年,糧草和軍餉被運來了西北,老軍醫不用再藉口我還要長身體,把僅有的羊奶讓給我充饑。將士們也不用三個人蓋兩條被褥,破了的棉衣縫縫補補過第六個冬天。
那一年,將軍埋了十八壇新酒,與此同時,他也拿起圖紙,穿上盔甲,準備起對西北六城的征途。
也是那一年,我以為將軍心中的明月,是一統西北軍的權勢。
後來我才知道,將軍心中的明月,從來都不是我以為的那些。
只不過明月皎皎,卻在那一年京城的殺伐中染了血,在西北的黃沙裡蒙了塵。
我第一次聽到將軍表達對權勢的神往,距離那一年,又過了十載。
他帶著兵馬,匆匆從西北趕往京城,又從京城灰溜溜地回來。
他挖出了十年久藏的女兒紅,一如秋輿成親的那日,他坐在漫天黃沙中,喝得身子越來越軟越來越沉。
「瑪爾,倘若我重權在握,該是多好。
「瑪爾,我如今什麼都不求什麼都不要,仁義、忠勇、孝道,我守了一輩子,可你看,守到了什麼。
「瑪爾,我騙得自己都信了,十年了,我一直以為,若有一日漓漓揭竿而起,我會割下她的頭顱,雙手歸還給皇上,我會盛上她的熱血,澆灑給故去的老將軍。
「瑪爾,我是不是瘋了,你看我做了什麼,我領兵去了京城,我圍了皇宮,我才是那個不忠不義之人,是毀了秋家的百年名節的逆賊。
「瑪爾,有權勢真好,如果我有權勢,如果我有權勢……」
他也一如那一日,在那裡期期艾艾地絮絮叨叨,像是詛咒,像是歎息,像是吟唱,像是許願。十年前我聽不懂,現在我也聽不懂,但我知道他在痛苦,在後悔,在一如既往地怨憤。
十年前他可能在怨憤漓漓,但十年裡,他一直在怨憤自己。
我摟著他的身子,我長大了太多,能環抱住他的頸脖,能感受到他的戰慄。
我問他:「將軍如果有權勢,就如何?」
他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,震得我的心一涼一涼。
「就逼他……」他說,「就逼他,把漓漓的屍首還給我。」
我一瞬就懂了,原來,原來十年前,值得他爛醉的,根本就不是三十萬兵符,不是統帥西北軍的權勢,而是漓漓,是漓漓。酒中愁腸是漓漓,天上明月也是漓漓。十年前是漓漓,如今也是漓漓。
我走了,他的醉夢裡,是不該有我的。
我將最後能給他的東西塞進他手裡,轉身走入了他背後的黃沙。
將軍依舊說著叫人聽不清的話。
「她不肯留一個孩子給皇上,卻什麼也不肯留給我。西北這麼大,沒有一點她留給我的東西……」
很久之後,他打開手心,裡面躺著那對耳環,鑲著兩枚珠子——漓漓也不是什麼都沒留給他。
我不知道將軍去京城之後到底都發生了什麼。
好在終了,皇上並沒有怪罪將軍圍困京城的亂行。
秋輿死後,皇上說中原統領周成光的兵馬也會撥去西北,讓將軍繼續攻克蘭涼,鎮守西北六城。
皇上還說,先前愛卿設計,將秋氏引往西北,不僅助朕剷除亂臣勢力,還讓秋氏在戰場上元氣大傷,幾乎殞命,實屬有勇有謀、大功一件。
皇上又說,此回廢後秋氏謀逆,將軍又不遠千里自西北而來助朕剷除佞賊,忠勇可鑒,該是加封行賞。
皇上最後說,將軍回吧,這都是漓漓的意思。
將軍抬眼瞧了瞧皇上。
良久,他行了個跪拜大禮。
漓漓這個詞,讓兩個男人突然互通了心意。仿佛西北和京城,抬起頭,看到的都是同一輪孤月。
「荀大人生前,總說他輸了一輩子,想贏一次。」送別的那日,沒了漓漓,只有將軍和皇上兩個人。
將軍說:「臣猜,荀大人最後還是在輸,只不過這回,終于把他給輸服氣了。」
「那將軍服氣了麼?」
將軍點點頭又搖搖頭:「臣只有一事不服,漓漓把所有人都算計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,為何就不能給自己算計一條生路。」
「也許這條生路該朕和將軍幫她算計。」皇上戚戚苦苦地笑了,「可我們,算計不過她。」
將軍踩了踩馬鐙,這一回,他身後不會有算計他而倒下的皇后娘娘,不會有叮囑他一定屠了夜戎的秋家大小姐,不會有讓他不敢好好端詳幾面的漓漓,什麼都不會有了。他的身後沒有人了,他眼前的路卻還要走下去。
漓漓也不是什麼都沒留給他。
桂安山一役後,將軍瞞得太好,除了荀泱,沒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計畫,包括我。
沒想到連我這個不值一提的晚沙村孤女都是他計畫中的重要一環,負責在秋輿面前真情實感地梨花帶雨。
他的計畫裡有我,心裡卻沒有。
秋輿回京,他大功告成後,去的第一個地方是夜戎城。
——城牆的那道刀痕,讓他移不開步子。
將軍摸著那道痕跡,捏著那些碎石,眼中起初是對全城生機勃勃的蘧然,是對秋輿放棄屠城的愕然,隨後是木然,是懵然,直到他突然意識到,意識到他有多麼不了解漓漓,多麼不了解這些年來她的所作所為。
將軍在夜戎城的那道刀痕下從白天看到晚上。
夜裡,西北的月亮升了起來,他看看地,又看看天。
「含光混世貴無名,何用孤高比雲月……」他默念了一句,然後一步一步,往夜戎城相反的地方挪去。
後來他經常去那裡,那是漓漓,唯一留給他的東西。
那年皇后問他,漓漓是誰。
他不答話。
而如今,沒有人再問,可我和將軍都知道。
漓漓是一壺薄酒,永遠醉在心裡,也醉在天邊。
將軍這一次沒有喝太多酒。
他心中的明月,依舊沾著血,卻褪了塵。
很快,將軍又拿起圖紙,穿上盔甲,蘭涼還沒有攻下,他西北六城的征途,還要繼續走完。這一仗要打下去,西北的安寧,也要守護到他身死為止。
我現在才知道,漓漓才是天上月一樣的人。
不緇而孤高。
那些黑夜,將軍一抬頭,就會看見。
-完-
作者:小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