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三月,開了春,晚沙村昏時的風沙漸漸小了。
其實那個年西北將士一直很不好過,無闌多次挑釁,屢屢進犯,欲要侵入穆州的雍城,也是那時二十多萬士兵駐守的地方。
我爹早就按捺不住,想在戰場上給無闌點顏色瞧瞧。可惜一封又一封奏章傳到朝廷,我爹最終收到的,也只是老皇帝千篇一律的打仗勞民傷財,要雍城按兵不動。
無闌城愈發猖獗,我爹苦諫,還無詔回京,跪求天子,才求得老皇帝終于鬆口。
可三月初六,說好的糧草卻未到,兵部的文書也遲遲不下。我爹一行的盔甲穿了又脫下,壯行酒就暖在心口,刀劍磨得最利,可沒有糧草供應,沒有兵部批文,最後只好作罷。
三月初八,我心有煩悶,去晚沙討口酒喝的時候,眼睜睜看到,晚沙三百餘戶一千餘人,被無闌屠了個精光。屍橫遍野,血流滿地,死人層層疊疊,沒斷氣地哽著最後的[呻·吟]。
我在死人堆裡找到阿奇,他面朝沙地倒在地上,脖子被抹開一道血口,蜷縮的手指指著一處棚屋。于是,我在棚屋裡救出了藏在稻草下,他八歲的妹妹瑪爾,也是這場屠殺唯一的倖存者。
背著瑪爾回雍城的路上,她問我:「你是哥哥說的女將軍麼?」
我沒答話,那一刻我覺得我不配,我不是個將軍,我只是這場悲劇冷眼旁觀的看客。
「他說你們就要去把無闌打得落花流水,丟盔棄甲。」她灰頭土臉的小腦袋埋在我的脖子裡,「你們去了麼?為什麼,他們還來村裡殺人?」
她揪著我的衣角,我感覺到背上起伏的胸脯和粗重的抽泣:「為什麼,你們不保護我們?為什麼,你喝了哥哥的奶酒,卻讓哥哥死了……」
我無言以對。
我保護不了他們,刀劍不足以保護他們,還得有權力才行。
後來穆州攻下了無闌城。
那是我當上皇后的第二年,我調動了西南的糧草,親自在兵部的批文上蓋了禦章。
宗子期奉命領兵,大捷而歸時,瑪爾在城樓上等他,說這一日,她等了太久。可她看見了,阿奇卻看不見,晚沙村也看不見了。那個時候,穆州的地圖上,已經抹去了晚沙村這個微不足道的點。
「那些年我常常在想,如果朝廷一早讓我爹出兵,如果糧草軍餉沒進不該進的口袋,如果那年三月六的壯行酒沒有白喝,我們上了沙場,戰個痛快,那晚沙村是不是還會在每年秋冬的昏時緊閉門窗,阿奇是不是還會給我斟滿奶酒,那一村的人是不是不會被屠得血流成河。」
我看著李樂瑤:「那一年,西南的農官劉承謀,憑藉與京城的關係和送到京城的好處,被調去油水更足的江南。而你的兄長李雲瑒,新官上任三把火,在長陽的授意下,遲遲不發兵部批文給雍州。」
我癱坐在榻上,吸了口氣,揉揉鼻子,大殿之中沉默得悶人。
半晌,我指了指李樂瑤:「皇上,這位你的舊相識李姑娘,給個什麼位分呢?」
「皇后……」他低著頭,沉沉喚我一聲。
「罷了,本宮乏了,你們商量吧。」我一用力,手中的珠釵碎了兩節。
這世上的血債太多了,每個人都只看到算在別人頭上的那筆,卻看不到記在自己頭上的累累冤仇。
而我不一樣,我欠他們的遲早會還,但在那一日之前,我要先把欠我的一筆一筆算得清楚乾淨。
7
李樂瑤入宮封了昭儀。
我賜了她一支點翠金釵,賠她折在我手裡的那根。
站在鏡子前端詳著她的粉面,她的濃妝,她的華貴,她桀驁的眉眼下初成的威儀,我發現一切都是那麼的合適,那麼的恰到好處。
「你真像一個皇后。」我將釵子緩緩刺入她的髮髻,驚出她鬢角兩抹細密的冷汗。
「你為什麼讓我入宮,就不怕我殺了你麼?」她也打量著鏡子裡的我,恐懼又仇視。
「你若真殺了本宮,便是為朝廷分憂。」我湊在她耳邊,「也算大功一件。」
李樂瑤強撐著淡然,微低下頭摸了摸自己的鸞髻:「不只我想殺你,是這天下人人得而誅之。」
「七年了,我鳩占鵲巢,借用了他們霍家的天下七年。」我勾起唇梢,「可這七年裡,我到底是占了耕夫的地,還是燒了牧民的草?是加了三成的稅,還是征了百萬的兵呢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