戌時,內殿的火熄了。
世人皆知,太子蓄意謀害聖上被廢,囚禁三日後莫名氣絕。內殿化作了一把灰,我親自督人好生修繕。
只是內殿沒修好,老皇帝先撒手人寰。
霍江沉坐了這個位置。
他登基那天一早,我侍奉他梳洗更衣,把冕旒帶上他頭頂時,又問了他一遍:「你想當皇帝麼?」
「想。」這次他回答了我。
「可惜內殿燒了。」
「不可惜。」他穩了穩冠冕,握緊了我的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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于是我給他重建了一座內殿,不會有牌匾後藏著的遺詔,也不會有老皇帝不知收在哪的小秘密。
之後,我給霍江沉做了近七年的皇后。
七年間,西北六城收復其三。
柿子有時得挑軟的捏,打仗也是一樣。前兩座城池攻得勉強算輕巧,這第三座雲樓城卻打得萬分艱難。縱是穆州日後會彪炳史冊的虎將宗子期領兵,這一仗都打了九個月之久。
最後穆州雖得了雲樓,卻也耗了七萬兵士,空了國庫一隅,死傷無數,糧草虛空,怕是得養精蓄銳好一陣。
到如今,西北六城收復其三,宗子期凱旋歸來,九死一生。
那日宮宴的情形,那夜的宿醉還歷歷在目,不過短短幾日,我已開始考慮,下一個該收復之地,該選何處。
「下一座是哪了?」我指尖在圖紙上繞了半圈,最終停在西北一角。
荀泱看都不看便應道:「小姐,是夜戎。」
「夜戎……夜戎啊,這麼快,終于到它了。我依稀記得,它還有什麼緣故來著……」我閉上眼,手指輕輕敲著鼻樑,驀地又睜開,掃了遍荀泱上下,「你不會趁我合眼,一劍封喉,幹掉我吧?」
荀泱不慌不忙地跪下,低眉順眼,好生乖巧的模樣:「臣不敢。」
不等我讓他起來,他腿腳麻溜地自己個兒爬起來:「這話,小姐問了五百七十六遍了。再問,臣也還是不敢。」
原來他還數著呢。
荀泱原是我兄長的侍學,我爹手下荀參將之子,自小學識了得,說是三歲習文五歲弄武,九歲隨他爹北征,一眼識穿了對面叢林埋伏的詭計,搶先放了把火,燒焦了來者五千精兵。
可惜後來荀參將反了,準備領兵起義謀害我爹時,被一早探知的我爹反將一軍,圍困在營賬內。他脅了時年十歲的我做人質,求我爹放過他兒子。只是我爹還沒來得及說答應或不答應,我先從腰間抽出匕首,反手抹了他脖子。
這也是我如今格外怕荀泱抹我脖子的原因之一。
荀參將去後,我爹不知是念舊情還是惜人才,說荀泱這小子確是國之棟樑的大器,殺了可惜,恰巧我哥武藝了得,文略稍遜,于是讓他輔佐我哥。
又可惜沒過幾年我哥也死了,死于我,亦死于荀泱。
我還記得我跪在地上擦我哥臉上的酒漬時,荀泱不慌不忙從裡屋走了出來,原來就在剛剛,他冷眼看完了這一場下毒的發生。
我的藥,夠我哥在這睡上三五天,等我打完這場仗。
「我放倒了你主子,你也要為他放倒我麼?」我有些尷尬地問他。
「小姐為什麼給將軍下藥?」他閒庭信步停在我身側,居高臨下看著我。
我繼續擦著,嫌不乾淨,疊起帕子另一面繼續擦:「不想打敗仗,不想死太多將士。
」
「可等將軍醒了,你怎麼和他說呢?」荀泱蹲到我身邊,「小姐,讓我幫你吧。」
「好。」我說。
我以為他會幫我把我哥搬回床上,以為他會為我圓一個謊,以為他會幫我奪了我哥的權,讓我打完後面的仗。但荀泱遠比我想象得更像一匹狼,他嗜血而詭詐,鋒利又高效。
我在倥傯的惡戰後回到軍營,看到了我哥胸口的血窟窿和累累刀傷。
我乾澀的喉頭艱難地滾動著悔意,摩擦著牙關問他:「你幹了什麼……」
「將軍不死,兵符永遠到不了小姐手上。」他跪在我腳邊,仰頭看我,「何況敵軍暗殺,防不勝防,與臣何干,與小姐何干呢?」
後來我爹打開棺材的時候,我咬著牙捏著拳陳述了一樣的理由,敵軍暗殺,防不勝防,我哥殊死搏鬥,還是馬革裹屍,實在可惜。
荀泱這事兒做得可真漂亮,漂亮得惡毒,漂亮得決絕。如我們所願,我得了兵符,我們的盟約自此而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