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緋紅的面頰發著難堪的燙,踉踉蹌蹌地癱在身旁的霍江沉懷裡。
「皇后醉了,這番模樣,于禮不合。」他冷冰冰地說著,卻並不妨礙小心翼翼地摟住我。
「是了。」我晃著軟綿綿的胳膊,湊在他耳畔呵著氣,「明兒又要有人參我、奏我,說我這個皇后不守規矩,干涉朝政,如今還失了禮儀。皇上呢?皇上要怎麼辦?是廢了我,還是繼續忍著我?」
霍江沉說自己身子乏了,先行離去,諸位各自盡歡。然後他攙著我,回了椒房。
宗子期終于抬了次眼。
旁人不知道我為何而醉,霍江沉最是知道。宗子期遠在西北,難得回朝。每每京都覆命,我卻都要爛醉一回。
霍江沉是惱的,他重重把我扔在地上。我的腦袋砸上板磚,發出一聲悶響。
「為什麼?」他聲音是百般隱忍和千番怨惱,「為什麼非走這一步,為什麼非要殺長陽?倘若皇后留長陽性命,留我一位親人,你我之間,或許還有生路可走。」
「生路?」我像是聽到什麼不可思議的話,笑得瘋癲,然後從頭上抽了支簪子出來,在手心狠狠剌出一道血痕。
見血的一剎,霍江沉眼中閃過無言的惻隱。
我拉過他的手,尖頭劃過,留下同樣的疤痕。
十指緊握之間,同樣的猩紅糅雜在一起,再是難分你我。
「沒有生路。」我苦笑著,「明白麼,我們手上染了一樣的血,我們都沒有生路。」
那一樣的血源自七年前。
我是鎮國大將軍秋忌獨女秋輿,那一年,我還是先帝親封的睿王妃。
嫁與霍江沉的時候我初初二十,長了他三歲。那日炮仗從京都的城南炸到城北,睿王府的三茶六禮裝了十二輛馬車,金釵花鈿鋃鐺作響,西域的葡萄混著瑪瑙滾動在琉璃盤中,轉著灩灩的流光。
而我只帶了一樣嫁妝——調動三十萬大軍的兵符。
迎了我,是霍江沉此生難逃的幸與不幸。
這張兵符並非平白而來,十八那年,我和我唯一的兄長秋彧同上沙場。我軍連連兵敗,半月不到,折損幾近三成,兄長意氣當頭,欲要孤注一擲,拼上滿部殘軍直搗敵營。
敵軍埋伏重重,就等將我方一網打盡,這是死棋。
奈何兄長執意,我苦諫未果,只能在壯行酒裡下了藥。
他倒下得難看,我用繡花的帕子擦乾他唇邊的酒漬,然後領軍破了重圍。雖然損兵折將,到底勉強勝了此仗。
帶著兄長的屍首回到穆州京都,我哭腫了眼哭啞了嗓,把自己九死一生的故事說得格外驚心,格外悲涼,唯獨沒提那杯壯行酒的事。
我爹一口老血噴了三丈,自此不再問沙場之事。
秋家沒有第二個兒子,于是我執了兵權,掌了兵符,也再未踏過一次戰場。也是那個時候,我爹悉心培養的宗子期愈發展露頭角,成為一代將才。
先帝想制衡秋家,亦想制衡太子,他料我一介女流難起風波,嫁了人之後遲早要上交兵符。于是將我指給不受寵的二皇子,也就是睿王霍江沉,一邊盤算著何時從我手上拿回他眼中該屬于皇家的兵馬。
可惜老皇帝沒活到那天。
進睿王府時,霍江沉才十七歲,正是後生可畏的龍駒鳳雛。自小不受待見讓他養成了隱忍的個性,緘口以默之下卻是胸有兵甲,八鬥才學。
「你想當皇帝麼?」我自己掀開了紅蓋頭,問他。那是我們第一次相見。
他不說話,就直直地看著我。
「不說就當你默認了。」
他還是不說話。
不怪我,是我的夫君——霍江沉,他想要這個天下,他想要我出手。
于是同年十一月,我撤了宮中一半的禦林軍,調了八萬軍馬圍住京都。午後太子入宮覲見,我也進宮給公公婆婆請安,一片赤忱之心而來,只不過順便讓人在內殿一角放了把火。
熊熊火海中,我和老皇帝說:「不知今日皇上希望發生什麼,是太子意欲逼宮,兒媳奉睿王之意前來護駕?還是皇上賓天,太子前來探望之際,不小心走水,葬身火海?」
二選一的難題,老人家來做吧,就不要交給我了。
老皇帝感歎道,秋家世代忠烈,從無二心,不想竟生養出我這麼個大逆不道之徒。本以為我一個小姑娘難成大器,以為秋家氣數已盡,卻不料竟是大禍初釀。
「女流又如何呢?」我裝了太多年,握劍的手發著癢,「也不見哪個男兒今日在這逼問皇上,到底是皇上廢了太子,還是我幫皇上廢了太子?」